清明过后,江南的春气漫进了回春堂的后院。
沈微婉蹲在药圃边分株薄荷,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谢砚之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正给那株改良过的血薇修剪枯枝——这花如今已褪去毒性,暗红色花瓣在春光里透着柔和的光泽,像一团安静的火。
“阿竹说,街口的杏花糕铺出新口味了,加了玫瑰酱。”谢砚之放下剪刀,看着她额角的薄汗,从袖中摸出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下午去买两盒?”
沈微婉接过帕子擦汗,笑眼弯成月牙:“你是自己想吃吧?前几日还说甜食伤嗓子。”
他喉间低低地笑起来,声音比年轻时更沉些,却像浸了蜜:“看你吃,我便不馋了。”
正说着,院外传来铜环轻叩声。阿竹跑去开门,很快领着个穿青布衫的少年进来,手里捧着个木匣,说是从京里寄来的,寄件人是“绣云庵”。
沈微婉心头一动——是老绣娘。
打开木匣,里面铺着层软缎,放着两副绣绷,绷上是未完成的枕套,绣的是江南春色:粉白的海棠、浅绿的芭蕉,还有两只并蒂莲,针脚细密,正是老绣娘的手艺。匣底压着张字条,字迹颤巍巍的:“小姐与谢先生安好?见春深,绣些花事寄去,盼你们枕着春色入眠。”
谢砚之拿起绣绷,指尖拂过那朵半开的海棠:“她总记着你爱海棠。”
沈微婉想起石室里老绣娘挡在她身前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下个月该去庵堂看看她了。去年她说膝盖不利索,我配的药膏不知管用没。”
“我已让阿竹备了马车。”谢砚之早有打算,“顺便去趟织造坊,老匠人说新织的云锦到了,是你去年想要的‘雨过天青’色,做件春衫正好。”
她望着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废弃医馆初遇时,他黑袍冷脸,眼神像深冬的寒潭。谁能想到,这个曾被称为“冷面谢评事”的人,如今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布料颜色,会在春日里为她留意杏花糕的新口味。
午后,两人沿着河岸散步。新抽芽的柳条垂在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谢砚之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声节奏和着她的脚步声,像一首无声的曲子。
“前日整理旧账,翻到周药商当年的药铺清单。”沈微婉忽然说,“原来他当年偷偷给城西的孤老院送过药,并非全然的恶人。”
谢砚之脚步微顿,望着远处的乌篷船:“人哪有全然的好坏。”他想起秦忠的小徒弟,那个在柳如烟坟前自缢的少年,“就像那红玫瑰,有人见了是凶兆,有人却藏着真心。”
沈微婉想起他曾说过,那徒弟手里攥着半块胭脂——或许是柳如烟当年送他的谢礼。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薄茧磨着她的指尖,踏实得很。
走到杏花巷口,果然闻到甜香。铺主是个胖胖的老妪,见了他们便笑着招呼:“谢先生,沈姑娘,今儿的玫瑰糕加了新摘的蔷薇露,尝尝?”
谢砚之买了两盒,递一盒给她:“刚出炉的,小心烫。”
沈微婉咬了一口,玫瑰的甜混着麦香漫开来。抬眼时,见他正望着她,眼神里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她忽然想起那年在天牢外,他浑身是血,却仍把最后一块干硬的饼子塞给她;想起刑场之上,他挣脱绳索时嘶哑的“小心”;想起无数个寒夜,他守在药炉边,看她为他熬药的侧影。
苦难像褪色的墨,淡在了岁月里,留下的,是这些浸在烟火气里的甜。
傍晚回到回春堂,沈微婉取出老绣娘的绣绷,坐在灯下续线。谢砚之搬了张凳子坐在她身边,帮她理着缠绕的丝线——他如今辨色极准,哪根是“妃红”,哪根是“月白”,分毫不差。
“这并蒂莲的金线,用的是老匠人新送的西域线吧?”他捏起一根闪着柔光的金线,“比当年皇后凤袍上的,更细些。”
“嗯,他说这是给我们的贺礼。”沈微婉穿针引线,针尖在缎面上游走,“他还说,当年你悄悄改‘雀绕枝’为‘并蒂莲’时,手都在抖,怕绣错了惹陛下疑心。”
谢砚之低笑:“那时确是怕。怕改不好,对不起你父亲的心血;更怕……没机会亲手把这纹样,绣进我们的日子里。”
窗外的海棠花影落在绣绷上,与缎面的春色重叠。沈微婉看着他认真理线的侧脸,鬓角的白发在灯下泛着银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她心安。
夜深时,谢砚之替她收了绣绷,又去灶房温了杯蜂蜜水——这是他每日睡前必做的事,怕她夜里咳嗽。沈微婉靠在床头翻那本新添的手札,最新一页写着:“春深,与微婉收老绣娘绣绷,见并蒂莲未竟,知岁月绵长,花事可期。”
她指尖划过那行字,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从不是轰轰烈烈的昭雪,而是这样的春夜里:他在灶间温着水,她在灯下翻着手札,窗外的花影动,檐下的风铃响,所有的苦难都成了垫脚石,让他们稳稳地站在这寻常人间,把日子过成了一朵慢慢开的花。
晨光漫进窗时,沈微婉瞥见谢砚之枕边的那枚青铜戒指,北斗纹在晨光里闪着淡光。她悄悄凑过去,在他眉心印下一个轻吻,像吻过那些年他为她挡过的风雨,也吻过这春深里,数不尽的安稳花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