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夜来得早。
沈微婉守在药炉边,看炭火舔着陶壶底,蒸腾的白气带着当归与枸杞的暖香,在屋里弥漫开来。谢砚之坐在对面的软榻上,正翻一本泛黄的《洗冤录》,膝头盖着她织的羊毛毯——他的腿在阴雨天仍会隐隐作痛,太医说需常年温补。
“该换药了。”她提起陶壶,将药汁滤进青瓷碗里,指尖被热气烫得微微发红。
谢砚之放下书,接过药碗时顺势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总比常人暖些,此刻正慢慢焐着她的指尖:“今日去织造坊,老匠人说新到的云锦染了‘水碧’色,你不是念叨着要做件新棉袍?”
沈微婉笑了,抽回手替他掖了掖毯子:“等你把这碗药喝完再说。”她看着他仰头饮尽药汁,喉结滚动时,颈间那道浅疤若隐隐现——那是哑药留下的痕迹,虽已淡去,却总让她想起天牢里他嘶哑的呼喊。
谢砚之放下空碗,忽然从袖中摸出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枚磨得光滑的木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海棠,正是院墙边那株的模样。
“前日路过木匠铺,见老师傅刻的,想着你总用银簪,冬天戴着凉。”他声音依旧带着些微沙哑,却比当年清润了许多。太医说,是她每日用蜂蜜与川贝熬的润喉膏起了作用。
沈微婉接过木簪,簪身还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她想起初见时他戴的那顶玉冠,裂痕里嵌着金线,如今却换成了这样朴素的木簪。她抬手将木簪插进发间,镜中映出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倒比任何华服金饰都让人安心。
三更天时,院外忽然传来叩门声。阿竹披着棉袄去开门,很快领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进来,说是邻村的,家里娘子难产,请沈姑娘去看看。
谢砚之先一步起身,取了件厚斗篷给她披上:“我陪你去。”
沈微婉知道他放心不下——当年她在乱葬岗崴了脚踝,他总怕她夜里走黑路再受伤。她点了点头,背起药箱时,谢砚之已取了灯笼,扶着她的腰往外走。
冬夜的雨夹着雪籽,打在灯笼上噼啪响。谢砚之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笃笃的声节奏均匀,像在给她引路。走到村口老槐树下,沈微婉忽然停住脚:“你还记得吗?当年在周药商别院,你就是这样扶着我看血薇的。”
谢砚之低头,灯笼光落在她发间的木簪上,暖黄的光晕里,她的眉眼比当年柔和了许多:“记得。那时怕你碰着毒汁,现在……”他握紧她的手,“怕你摔着。”
沈微婉笑出声,笑声混着雪籽落进风里。她想起他在刑场替她挡棍,在诏狱塞给她银针,在无数个险境里,他总把她护在身后。而如今,不过是走段夜路,他仍步步小心。
产妇家在村尾的茅草屋,屋里弥漫着血腥气。沈微婉洗手时,谢砚之已默默生起炭盆,又让阿竹烧了壶热水——他虽不懂接生,却总记得她行医时的习惯:要暖,要净,要让病人安心。
折腾到天快亮时,婴儿的啼哭终于划破夜空。沈微婉走出产房,见谢砚之靠在门框上打盹,手里还攥着她的药箱带子。她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替他盖上毯子,他却猛地睁开眼:“结束了?”
“嗯,母子平安。”她替他拂去肩头的雪屑,“怎么不进屋睡?”
“怕你出来找不着我。”他哑着嗓子笑,伸手替她拢了拢斗篷,“冷不冷?”
回程时雪停了,天边泛出鱼肚白。田埂上的枯草沾着白霜,像落了层碎银。谢砚之忽然指着远处的林子:“那里有株野梅,开得正好。”
沈微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一抹嫣红在晨光里格外醒目。她想起那年在沈家旧宅,他说“我想护着你”,如今这护,已融进了柴米油盐的琐碎里——是冬夜暖药,是木簪温凉,是走夜路时始终牵着的手。
回到回春堂时,阿竹已熬好了姜茶。谢砚之替她吹凉了茶碗,忽然从怀里摸出张纸:“昨日收到李大人的信,说老绣娘在京郊的庵堂里安好,还绣了对枕套,说是给我们的。”
沈微婉接过信纸,见李嵩的字迹里透着笑意:“老绣娘说,当年见你们在石室里相护,便知是良缘。”她抬头看向谢砚之,见他正望着院中的海棠树,晨光落在他鬓角,竟已染了几丝浅白。
“等开春,我们去京郊看看她吧。”她轻声说。
谢砚之回头,眼中的温柔漫了开来,像春水解冻的河:“好。再带你去尝尝京城的杏仁茶,你当年总说回春堂的不如京城的甜。”
沈微婉笑着点头,将信纸折好放进木盒——里面还躺着父亲的手札,他的青铜令牌残片,还有那枚合二为一的“沈”字玉佩。这些曾浸满血泪的物件,如今都成了岁月馈赠的纪念。
药炉里的炭火还在明明灭灭,暖香缠着晨光,在屋里缓缓流淌。沈微婉看着谢砚之低头擦拭拐杖的身影,忽然觉得,所谓圆满,从不是波澜壮阔的复仇,而是这样的冬夜过后,他还在,她也在,柴米油盐里藏着数不尽的寻常温暖,足够抵御往后所有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