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索,请不要惧怕我,我在试着和你成为朋友。”兰多一脸慈蔼地说,在他面前,贾克伯爵那勇敢又英俊的独子僵硬地站立着,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在打颤。
他遵照兰多的指令,用加了牛奶的温水沐浴,穿上修身的黑色天鹅绒套装,打湿后的头发偏于暗红,而这恰好是兰多最想要的效果。
“好吧,对你来说是挺难的,我占领了你的城市,摧毁了你的家园,你会恨我怕我,生我的气,想要杀我,全都合理。”兰多抿嘴一笑,朝雪索·别汶缓步走去,对方仓惶退后,兰多也并未停步。
“如果你想活命,就像对待朋友那样对待我。”兰多续道,多么明朗的笑脸,多么和善的语气,可这份温柔的威胁却如那把短刀一样,深深刺进了雪索的胸膛,令他一度喘不上气来。
“或者为了你父亲的性命,顺从。”此话落地,兰多停步。
“他在哪儿?”雪索急切地问。
雪索能够开口与自己交流,这是个很大的进步,兰多认可地点了点头。“他很安全,说实话,他极有可能成为埃罗凯茵唯一的幸存者,他是天才,令我欣赏。”兰多仰起脸环顾四周,用各色石块拼砌而成的墙壁深具凌乱之美,就连那些构图古怪的挂毯和造型畸态的家具他都异常喜欢。
“……唯一?所以你会杀了我。”雪索问,用一种绝望的语气。
“你喜欢火吗?”兰多答非所问,他看起来对这件事无比好奇。
雪索蹙紧眉头,不明就里。兰多指了指壁炉道:“你能站到那边去吗?”
“……什……为什么?”
“请你,站到壁炉旁。”
雪索纳闷极了,但鉴于几分钟前的恐吓,他只能照做。他像一只紧张的螃蟹横着身子挪到熊燃的炉火旁,热流烘烤着他的半个身体,暖意透过外衣和衬衫钻进了他的皮肤中。
兰多径直朝他走去,步伐迅疾,雪索还是想躲,但被兰多拽住了手臂。
“别动。”兰多面无表情地说,对方非常听话,就连他松开了手,雪索都还抬着胳膊不敢放下。
兰多绕到他的身后,雪索的目光缓慢地追着他移动,冷汗从湿发中淌下,浸透了紧贴脖颈的衣领。兰多倾身凑近雪索嗅了嗅。
“你闻起来像他。”兰多作出结论。
“像谁?”
“‘他’,我不想提起他的名字,会让我心情不好。”兰多说着抬手按住雪索的肩膀道:“要是再矮一些,瘦一些,就更像了。”
“你不想提起他,那么现在是在做什么?”雪索困惑极了,他开始明白,这个不死怪物为了让自己像‘他’,给他用牛奶洗澡,穿同样风格的衣服,甚至对他的身高体型表达了不满。
“我不是‘他’,请别在我身上做出令人不解的怪异举动,我恳求你,我现在很不舒服。”雪索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当下的真实感受,那只搭在他肩头的手立刻拿开了。
“‘不舒服’……哈。”兰多回到雪索身前,面色有些难堪。“我爱他,好了吗?这就是令你不舒服的原因么?为什么你要如此狭隘?爱应该是很纯粹的东西……”
“对不起,我尊重你的喜好,我不该说那些话。”见对方发怒,雪索赶紧认错,沉默一阵后,他轻声补充道:“但我不是他。”
“我知道,我并不是把你当做替代品。”兰多语气冰冷地说:“我想让你成为我的新朋友,为了你自己,为了贾克伯爵,我建议你接受。”
雪索才要开口,兰多突然转身朝门口走去,“跟我来。”他喊道。
兰多领雪索来到别汶塔顶端,这是一片狭窄空旷的平地,由低矮的石墙围着。此时已是深夜,星空悬着一轮圆月,他们离月亮好近好近,仿佛伸手就能摸到。
黑翅膀的虚妄女妖弥塔尔斯原本在塔顶唱歌,兰多把她轰走,她飞开又固执地飞回,落在塔顶的另一边,低声歌唱着令人哀伤的小调。
“我注意到越往上走你的步子越迟疑。”兰多开口,雪索抱紧手臂,神情极不自然,唇色出奇的苍白。
“你父亲建造出了世上最高的石塔,而你竟然惧高吗?”兰多难忍笑意,这一特质再次与‘他’不谋而合。
“过来。”兰多站在围墙旁,朝死守在楼梯出口的雪索招手,后者偷偷瞥了一眼在阴影中歌唱的女妖,使劲摇头,浑身写满抗拒。
“要我把你拖过来吗?”兰多瞪着杵在亮处的人问,雪索不情不愿地走向他。
昏昏夜色下的雪索·别汶目光凄楚动人,恍惚间让兰多回到那个与‘他’初遇的夜晚,‘他’的神情亦是如此。
“我知道我是要死掉的,但我希望能够换一种方式,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要坠落好久好久,能把人活活吓死。”雪索抽噎着说,兰多抓住他的手腕,牵起唇角笑了。“不要老是以为你会死啊,你现在是我的朋友,是万里挑一的幸运儿,整座城市非死即奴,而我选中了你。”
雪索才不相信这套鬼话,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摔死的是眼前这个怪物,可在别汶塔尚未被攻破之前他就听说,许多长着黑翼的家伙正在肆无忌惮地杀人作乱。他有翅膀,他能飞翔,把他推下高塔根本没用。
兰多迈上围墙,伸着手静静等待,雪索很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抓住兰多的手踏上围墙与他并排站立,所幸现在是夜晚,底下一片漆黑,但雪索仍然觉得反胃,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就是他忍不住想吐出来的东西。
兰多偏头看了他一会儿,将他的恐惧与不安纳入眼底,这时候的雪索·别汶也让他恍如重见故人——那时他们站在萨尔克驿站城堡的窗边,为了躲避阿奇,他们拥抱着飞向雪地前,‘他’的反应和雪索此刻如出一辙。
但要谨记,雪索不是替代品。
在雪索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兰多骤然抽手并把他推了下去,雪索惊声叫喊着坠向黑色的深渊。女妖的歌声突然高亢,兰多展开黑翼跳落俯冲,如离弦的利箭般追上了他。
被兰多拽进怀中的雪索把他视为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不放,而雪索抱得越是用力,兰多就越觉得兴奋。好不容易,在与‘他’决裂之后,他好不容易找回了这种感觉。
此后的日子,兰多与雪索形影不离,为了给雪索烹饪每日餐食,他饶恕了一个厨子,为了照顾雪索的生活起居,两个侍女获得了活下去的机会。他会在雪索吃饭时守在一旁跟他聊天,在贾克伯爵的工坊里听雪索讲解那些父亲构画的建筑图纸,他甚至同意让雪索每天都和他的父亲待上一个小时,期间他会回避,给他们相处时间。
雪索似乎真的成了他的朋友,不是出于畏惧和虚伪,那种真心实意的朋友。当然,这可能是贾克伯爵指点儿子的违心之举,为了保命,不得不把这场游戏做的逼真一些。
兰多把自己对人类的复仇始末像对男巫坦白过的一样全数告知给了雪索,而雪索竟惊人地声称自己能够理解他。
他们坐在宽敞的窗台上,兰多弓起一条腿,另一条腿悬在窗外,雪索则盘腿面向他背靠窗框。清凉的晚风拂过面颊,头顶传来哀婉的歌声,听得兰多很是焦躁。
“我必须杀掉她,她要烦死我了。”兰多沉声怒道。
雪索按着他的膝盖晃了晃,脸上堆满笑容。“由她去吧,除了调子有些悲伤,其实她唱得还不错,虽然我根本听不懂歌谣的内容。”
“弥塔尔斯吃掉了你的老奶妈和女仆,你倒是出奇的宽容。”兰多斜睨着雪索,阴郁的暗蓝眼瞳发散出凛冬寒霜般的森冷。
雪索·别汶近日的转变实在太大,对自己热络到超乎寻常,曾经明确表达过反感同性肢体接触的人,竟时常有意无意地触碰自己。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在学着接受你的一切啊。”雪索谨慎地回道。
兰多握住他搭在自己腿上的手,拉到唇边轻吻了下,这种大胆的试探居然没有遭到雪索的拒绝或躲避。
“瞧,这就是你们不一样的地方。”兰多落寞地说。
雪索也沉下脸,“为什么非要一样?你告诉我我不是用来替代他的,可又放大我身上每一处与他相近的特点。你对他的依恋那样明显,却又对我说着心口不一的话,做着虚与委蛇的事!”
兰多扭过身体,面向雪索,一脸委屈。“你有好多地方和他很像,那些相似点能让我更投入地和你亲近,我很努力,可我知道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
“我以为我能像爱上他一样,再次爱上其他人,事实证明,爱不是那么容易发生的,不是谁都可以,即便你们如何相像,即便我们朝夕相处。”
“可我不是替代品,你说我不是!”雪索不甘心地强调道。
兰多用指背磨蹭着他的脸,用最为温柔的目光审视着他。“不,你是实验品,我想用你练习……练习割舍对他的感情。”
雪索还没琢磨出这个答复的含义,便被兰多一把推出窗外。他面向夜空往地面坠落,伸着双手试图抓住亮着的窗口和坐在窗台上的兰多。直到他摔在坚硬的石板路上,直到他血肉模糊,残肢四溅,他都深信兰多这次也一定会抓住他。
弥塔尔斯的咏唱更加洪亮也更加凄婉,她踩着围墙翩然起舞,黑色的羽翼时而展开时而收合,月色下的黑影优雅地摇曳移转,埃罗凯茵城沉沦在令人心碎的旋律中。
兰多来到壁炉旁,侧身躺在羊毛地毯上,身体蜷缩成一团。他出神地凝视着跳跃的火焰,水波渐渐蒙蔽了他的眼眸。他抽抽鼻子,苦笑着抬手伸向热焰。
“再也没有人能像你那样伤我的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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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1章 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