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尔曼奇宅邸与圣迪卡佛斯宫一样坐落于拜索王城郊外,只不过一个在城郊东,一个在城郊西。
出发时已及凌晨,莉莉没有吵醒她的忠心老仆人汉姆扎,而是从清理宴会大厅的侍从中叫走了一位。卢卡斯执意陪伴等不及天亮拜访的姐姐,于是黑灯瞎火,姐弟俩披上斗篷出发了。
“我以为只有我会意气用事,不顾规则和后果,如果父亲发现你深夜离家,他一定会找你问个清楚。”马车驶入宽阔安静的上城街时,沉默许久的卢卡斯终于开口。
对唯一的女儿宠爱却也严格至极的国相大人一旦察觉他们今夜的行为,必定会软硬兼施逼问出来,软嘛自然是对莉莉,硬来的话,卢卡斯可能要遭殃了。
“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地方?”见姐姐望着漆黑的窗外出神,卢卡斯再次开口,他偏头倚靠着车厢淡淡笑着说:“毕竟这是我亲爱的姐姐生平第一次对某个男人表现出好感,不对,不只是好感,你都允许他亲你了……”
“卢卡斯?”生怕侍从听到的莉莉瞪着眼睛低声提醒了弟弟,卢卡斯抿紧嘴巴却笑得更加欢快,夜色深暗,但他知道姐姐一定脸红了。
“我虽然跟他接触的机会不多,但我……我莫名其妙地相信,他是个勇敢、正直、善良的人。”莉莉轻声说。
山德.谢瑞诺伯爵的守夜宴是他们初次近距离接触,雷很少对郁金香花园午间茶会的女孩们提起哥哥,说起兰迪经办的案件时也都是对哥哥一笔带过,而雷更是从来没对哥哥细说过他的贵族朋友们。
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全靠道听途说,毕竟,一个是被称为拜索王国最美丽的女人,另一个则是屡破奇案、英勇无畏的审判厅治安官。
“可能是他在你面前装模作样的,而且这些,从来不是会让你心动的品质。”
“我从未心动过,”莉莉鼓起嘴巴有些撒娇地看着弟弟说:“可能就是因为……因为他们都不像他。”
见姐姐这幅少女怀.春的模样,卢卡斯宠溺地笑着牵起了她的手拉到唇边亲吻了一下说:“那我们就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疯子,到底值不值得我姐姐喜欢。”
莉莉甜甜一笑,扶着卢卡斯的手臂起身坐到了他旁边,将头依靠在他的肩膀上,欣然闭上了眼睛。
生怕缺乏睡眠会变丑变老的莉莉.赫尔南德斯小姐还是头一次这么晚了却没入眠。
莉莉不仅在弟弟的肩头睡着,甚至还做了个梦。
梦里,她置身于阴暗的木屋中,她听到屋外人群熙攘吵闹,她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少年。少年头上顶着卷曲蓬乱的褐发,穿着半高领的修身黑衣,皮质腰带束紧了他的腰身,他是那样瘦削,肩膀却如此宽广。
少年的身影和成年的兰迪一模一样,和午夜前走进藏画室,走向莉莉的兰迪一模一样。
她看到他浑身轻颤,汗水浸湿了头发,他不安地呼吸着,似是亢奋,也像害怕。他戴上黑色头罩,提着比他半个身体还要高些的斩.首剑,推开木屋大门,走进了呼喊与光明中。
阴云灰暗,雷鸣轰轰作响,黑衣少年手起刀落,鲜血四溅那一刻,莉莉惊醒,她深深喘气,见她做了噩梦,卢卡斯赶紧抱住了她。
“我们到了,小姐,少爷。”车厢外的年轻侍从刹停马车喊了句。
维尔曼奇府邸的守夜仆人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将他们迎进了会客厅,接着便去通知已然入睡的兰迪。
姐弟二人在烛火衰颓的昏暗会客厅中等待,不管去哪里都非常自来熟的卢卡斯径自走向壁炉,取了把小巧的烛芯剪刀,将会客厅中所有烛火都弄亮了些。
兰迪应该是猜出了守夜仆人描述的访客是谁,他穿着白色睡衣和浅灰色睡裤便疾步赶到会客厅,这幅心急到不修边幅的模样让卢卡斯忍不住发笑。
与莉莉对上目光时,兰迪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很快他又低下头去,不知所措,不敢再看。
“劳顿,你先出去吧。”
“是,少爷。”守夜仆人劳顿临走前还扫视了整个会客厅并瞥了卢卡斯一眼。
突如其来的寂静……
“你们该不会是想让我也回避吧?我可不去外面等着,我怕黑。”卢卡斯一脸倨傲地说。
“不,不是的。”兰迪紧忙摆手,他皱皱鼻子,慢蹭蹭地挪到了莉莉面前,心虚地看了她一眼问:“你都知道了吧?”
莉莉点头,双眸闪烁,神情十分委屈,看得兰迪心头发软。他苦苦地皱了皱眉头说:“你一定被吓坏了,那些事情……那种事情,那种事情不应该被你听到,你肯定会认为我是个疯子……”
“反正我是这样认为,”卢卡斯截过话茬,他双手环胸踱步到莉莉身后说:“我姐姐,淑女的典范,从小到大没有对谁发过脾气,更不会耍闹生事,规规矩矩,从不出格,我不懂她是怎么了。”
“莉莉小姐,非常抱歉,抱歉我吓到了你,更抱歉我冒犯了你,我发誓,那些事绝不会从我的口中传出,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相识,我也绝对不会再出现在你附近。”兰迪低声下气地说,话语中的懊恼和愧疚之情听得莉莉心头冒火。
“我希望你能永远微笑,那种情绪……是你最该拥有的情绪,不是恐惧,不是悲伤,只有幸福。”兰迪补充道。
莉莉依旧用盈盈闪烁的迷梦般的蓝眸紧盯着他,“我希望自己能够幸福,所以我在这里,在你面前。”她轻声说,这话让兰迪和卢卡斯都惊诧极了,他们看向她,又看向彼此,面面相觑。
这是?莉莉.赫尔南德斯小姐的告白吗?
“我……”
“告诉我原因,你为何要执着的做一个刽子手,你是维尔曼奇家族的长子,你父亲事业的继承人,未来的法务大臣,那份职位并不符合你的身份,除非是你自己要求。”莉莉追问道。
兰迪局促地咬着嘴唇,捏搓指节,为难的模样仿佛那个真实答案会将莉莉推走似的让他怯于启齿。
“是因为你母亲么?”莉莉哀切地问,对一个少年时亲眼目睹母亲惨遭杀害的人提起这件事,她于心不忍,但又觉得如果真是那样,兰迪定然还活在那种痛苦中,她想帮助兰迪摆脱痛苦。
“我只是……我看见她……她的头颅,”兰迪才开口便已哽咽,“他切断了她的脖子,彻彻底底的……所有皮肤、血管、骨骼,她……鲜血染红了她的金发,她睁着眼睛……看着我……”兰迪越说越伤心,他语无伦次地描述着十余年前的悲惨场景,泪水不受控地如落雨般打湿了他的脸颊。
“我不应该逃跑,我十三岁,比同龄的孩子都要高大强壮,我应该和她一起反抗他,但是她告诉我快跑,告诉我保护雷……是我的错……”兰迪恶狠狠地怪罪起自己,神情中的恨意是那样清晰,看到他如此自责,如此悔恨,莉莉上前一步捧起他的双颊,轻轻拥抱着他,安抚他。
“不是你的错,兰迪。”卢卡斯凝重地说,他真为之前自己对兰迪的偏见和抵触感到悔愧。“如果你没有带上雷逃跑,雷会死,你也会死,你保护了自己,保护了你的弟弟,你们安全无恙,这才是她最希望的。”
高大的男人将脸埋在莉莉的肩头像个孩童般啜泣着,过了一会儿,兰迪放开莉莉,抽抽鼻子平静地说:“当我砍下那个杀.人犯的脑袋,我感觉很好,非常非常好,我想因为我结束了他的生命,他就不会再去伤害别人,伤害别人的母亲,我迷恋上了那种感觉……我知道那是不正常的,但是……”兰迪躲避着莉莉的深情眼神说:“那会让我短暂忘记她的脸。”
“你不需要忘记她的脸,”莉莉温柔地笑着说:“你只需要记住她对你笑时的脸,你和雷肯定经常逗她笑不是吗?”
兰迪点头,泪水大颗大颗坠落,莉莉抚着他的脸颊继续说道:“记住她的笑容,她的声音,记住她喊你们的名字,记住她向你们走来,拥抱你们,亲吻你们,那样,说不定你还会想起她的温度,她的气味,她的爱还在你心中,永远都会在。”
莉莉的柔声劝慰让兰迪流着泪浅笑起来,那是释然的笑,也是解脱的笑,靠杀.戮、酒精、女人和忙碌去掩盖的伤痛无法根除,但莉莉教会他,用美好的记忆可以,用母亲的爱意可以。
“你需要帮助,”莉莉握住兰迪的手说:“维尔曼奇先生,让我帮助你。”
兰迪笑着蹙眉,猛然将莉莉拖入怀中,捧起她的脸热烈地亲吻起来,而莉莉也积极地回应着他。
卢卡斯尴尬地瞪大眼睛,嗖的转过身朝门廊走去,“我是真的怕黑,那我去找劳顿待会儿吧。”他不满地嘟囔着离开了会客厅。
——————————
那个站在行刑台上的黑衣少年摘下头罩,烈日光芒格外刺眼,他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睁开眼睛。他松开双手,丢弃了头罩和染血的斩.首剑,黑色头罩和斩.首剑落在他的脚边,而那个跪在他旁边的人抬起了头,正是他长大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