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冷!”杰森呢喃了句。
没有人回应他,他睁开眼睛却还是一片黑暗,身底下冷如冰窟,四肢僵直地绷着,脑袋也无法转动。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吸入的空气沁凉极了,那股凉意穿过停用已久的气管抵达胸腔。漆黑死寂将他紧紧包围,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慌乱不已。难道我还没有活过来吗?他绝望地默问。
“阿奇?”他开启嘴唇从咽喉中吐出名字,显然死了太久他的身体器官都已停顿,但他知道它们正开始运作,非常努力地运作着。
他撑着冰冷石台坐起身来,视线渐渐清晰,原来这地方并不是那么黑暗,银灰色的石壁凹凸不平,反射着不知从哪里照进来的光,让他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
一处巨大石洞?他真希望是他和阿奇的温泉石洞,那里有舒缓人心的泉水咕噜声、潮湿却温暖的缭绕热雾和他们回荡不止的谈笑声。
他低头看到自己穿着柔软的睡袍,首先他便想到扯开衣领查看,撒旦大人刺下的伤口并不存在,逐渐恢复的浑身知觉除了冷再也感觉不到其他,没有疼痛。
可能我这次死掉的时间更久一些吧,他告诉自己。他还记得上一次服.毒死去后,厄里斯没用多久便复活了他,让‘无名者’脱离贝利昂.克劳的肉.体与他融合,那时候他就像睡着后做了个梦又醒来。
心脏重新跳动,凝固的血液流通全身,肌肉与神经一一苏醒,他终于不再那样冷了,他的身体温暖了起来。
我在哪里?他在心中问。拖着麻木的双腿从石台上小心翼翼地踩到地面,要双手扶着石台才能站稳,他撑着黑色石台站直了身体,等待腿脚恢复力气。
黑色石台上的神秘刻纹吸引了他的注意,这石洞虽然高而宽阔却没有强光照射,那些刻纹不知从哪里得来了光芒,亦或是由自己发出,整座石台的完整刻纹竟如发光的流沙般盈盈闪耀着扩散。
人身蛇尾的女人?杰森调动起自己那颗阅书无数的小脑袋,几个答案浮现在他心里。
是居住在俄刻阿诺斯彼岸的美杜莎,还是美貌倾国倾城却命运悲惨的拉弥亚,亦或是拥有不朽和暗黑神力的邪恶之母埃凯德娜……在他思索之际,异瞳对上刻纹中的双眼,碧绿眼瞳晃过一抹亮光,他的手心突然发烫,就和烧红的火炭一样,那股莫名而来的灼热迫使他松开了石台。
“你……你醒了!”明朗的惊呼声响起,待杰森回过身已经被比他高大不少的兰多紧紧拥住。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还以为再也听不见你说话了。”兰多带着哭腔咕哝道:“我好想你啊,从看到你死掉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哭,眼泪根本止不住,父亲母亲被杀害时我就是这样,所以,你对我来说和他们一样重要。”
记忆在缓慢启动的大脑中一点点恢复,起初,都是那些美好的。他们相互扶持,跋山涉水,偶然的磨难都被彼此的支持和陪伴一一化解,想起更多的是林间篝火旁的欢笑,晚夜星空下的依靠和兰多一次比一次离谱的狩猎。
兰多在他耳边嘟嘟囔囔不停说话,他安静地听着,脸上露出微笑。
兰多放开他时眼中盈满喜悦的泪水,笑容洋溢,那张俊美的脸庞与曾经不同许多,但总体的纯真气质未变。
兰多.维斯劳德,血族小亲王,我的流浪伙伴,我的朋友,杰森的嘴角笑得更弯,他们如久别重逢的老友般深深凝视着彼此,像两个孩童似的不停傻笑。
可是,更多记忆涌来——报丧女妖将他活埋、**姐妹涅伊斯和奥芮斯令他和阿奇互相残杀、桃瑞西的惨死、罗斯伍德镇的屠城瘟疫……
温柔的笑意从他脸上撤下,他拧着眉头拨开兰多的手,用难以置信的受伤眼神望着兰多,退后,再退后。
“你不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受够了像你这样的疯子。”他语声轻软,却如利剑刺入兰多的心脏。
兰多知道他想起了全部。
“对不起,我一直在等你醒来,盼着跟你说对不起,我知道你很生气,你对我很失望,当时我……我……”兰多试图靠近,可杰森却退得更远。
“寄生在我身上的那个家伙,我跟你说过的,他一次又一次欺骗我,你知道我有多讨厌我所信任的人对我说谎……”
“我知道,但是我害怕……害怕如果我不对你隐瞒我的计划,你会再次跑掉。”兰多站在原地,双手不安地捏搓着指节,咬着嘴唇小声说:“我喜欢跟你待在一起,喜欢你关心我,喜欢听你给我讲故事……”
“什么计划?”杰森冷静地问,兰多太习惯装可怜骗取他的信任和同情,现下他已经顾不上这张惨兮兮的哭脸几分真诚,几分虚伪。
面对杰森的质问,兰多显然没有面对阿奇时那样坦荡,他用最短的时间思索了一番,他的回答避无可避,那么就要把故事说得生动一些。
他泪眼婆娑地将自己与人类的仇恨渊源对杰森复述了一遍,尤其提到他的父母和族亲死得有多么凄惨痛苦,人类是多么心狠手辣,他又是多么怨恨人类。
杰森听完这些以后,心情比死前还要复杂了许多,他知道兰多祸害人类肯定是有原因,但他没有想到那原因竟是如此悠久而悲痛。
他不想承认自己理解兰多,死于兰多之手的无辜人类不计其数,那句“对不起”明显不应该向他说,可又有谁会对自己的敌人感到歉意……
他想:作为他完全不了解的族群,他有什么资格评判兰多的对错。连人类之间都时常发生战争,开战原因大同小异甚至不如兰多深刻,比如扎克亚斯国王对伯梅尔王国的侵略,完全是出于他的傲慢与贪婪。
见他沉默不言,兰多没有出声打扰,他知道杰森一定在衡量、判断,他相信他那善良的小伙伴一定会理解他,出于私心和侥幸,他觉得杰森最终会理解他,甚至原谅他。
“兰多。”思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杰森呼唤了他的名字,暗蓝眼瞳瞬间点亮,他屏息期待着杰森要对他说的话,嘴角掩不住的笑意。
“我会永远铭记,你和我共同经历的那些冒险,那段旅程,尽管你从一开始就对我隐瞒欺骗,但我相信……有些东西是真的。”杰森继续说,他的神情过于正经,甚至称得上凝重,兰多从未见过他这般严肃。
还没听完他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兰多便已猜测出了个大概,他慌了,慌得心脏紧缩,慌得眼珠湿润,慌得发起抖来。
外表虽然成长了许多,每每哭泣时还是像个小孩一般,兰多撇着嘴低头啜泣,双肩微微颤动,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们没法再做朋友了,兰多,只要你与人类为敌,我们就不能,请你理解。我无法对你的行事旁观不理,我也没有权利求你停止,毕竟那是你的仇恨……”说着说着,杰森忽然哽咽。
他心里好难过,那个勇敢纯真的兰多,那个忠诚可靠的兰多,那个他结识不久却愿意全心全意信任的兰多……他真希望兰多是他以为的那样。
“如果你继续伤害人类,我会阻止你,那样我就成了你的敌人,很可惜,不是吗?”杰森抽抽鼻子问。
兰多抬脸看向他,见他也泪眼朦胧,兰多哭得更加厉害,并且不停摇头。
“敌人?不,请不要把我当做敌人,你是这个世界上我唯一在乎的人,即便你有一半是‘人’,我也非常非常在乎你。”兰多声泪俱下,哭得抽抽搭搭。
两双泪眼在昏暗中互相凝望,兰多双手捧着脸呜咽了好一会儿,难以听清的如呓语般的咕哝在指缝中传来。“我还没有学会怎么放弃对一个人的爱,你应该教会我的。”
杰森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去。“我也没有学会。”他平静地说。
躲在双手后的脸瞬时凝固。兰多无法不去爱的人,也有属于他的无法不去爱的人——阿奇.墨斯昆汀。
空旷冷寂的石洞中,兰多委屈的抽噎声格外清晰,他没有再为自己辩解或争取,因为他明白那样做于事无补,杰森已经把他们的未来和关系说得很清楚。
好一阵后,兰多总算安静,他用衣袖抹去满脸泪水,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杰森,他皱皱鼻子苦笑着说:“我要过去了,你,不要躲。”
兰多以前挺爱对他下命令的,说他太瘦了要多吃饭,力气太小应该多多锻炼,不要从小溪边上捞水喝,总被鱼刺卡住不要再吃鱼……方才那句似是命令的话语,却让他听出了乞求的意味。
兰多缓慢地走近了他,停在仅有一步远的地方,那个曾经比他还要矮上一些的小孩兰多,究竟为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长高了这么多,需要他仰着脸才能看清。
一想到可能和食用人类血液或者心脏有关,杰森真觉得不安。
水雾尚未干涸的暗蓝眼瞳直勾勾地盯着杰森,似是在看最后一眼,所以必须全神贯注地记下那张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蓬乱松散的红发、晶莹闪动的异瞳、软而红润的嘴唇和散落在鼻梁附近的浅浅雀斑。
兰多抬起右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了杰森的脸,“其实,我也并不想做你的朋友,”他说,随后唇角牵起无可奈何的苦笑,“我爱你。”兰多轻声补充道。
额前的红色卷发挡住了杰森眉间的疑惑,眼前这个沉睡万年,实际心智仅仅十多岁的家伙真的懂什么是爱吗?
“你应该在这里等他,他离开了好几天,也快回来了。”兰多说道。
“他去哪儿了?”杰森急问,见他这般慌张,兰多可真是嫉妒的要命,他收回手说道:“他想惩治杀害你的凶手,于是他去地狱大闹了一番,但在死神那里碰了钉子,后来我召唤出了莉莉丝,他和她达成了合作。”
这走向和杰森所担心的一样,他就知道阿奇不会善罢甘休,即便对方是他无法匹敌的狠角色,即便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他也会倾尽所有去对抗。为了自己,阿奇一向如此。
“你不会只是在这里等他,对吧?”兰多看出了他的心思,“你们总是会寻找对方,无论隔着山峦海洋……还是地狱。”他语气酸酸地说,杰森虽没回答他也立刻懂了,他点点头,转身便走。
“你去哪里?”杰森问,兰多如果还要继续扩散瘟疫,他需要知道。
兰多没有停下,甚至没有放慢脚步,“瑞尔叶赫。”他的语调好低落,要去的地方也是他最不愿意待的地方,杰森知道他有多讨厌那里。
“兰多!”杰森高声喊道,他还记得兰多提到过,当他回瑞尔叶赫的时候,就是他要找姐姐算账的时候。
兰多摆摆手,寂寥的身影消失在了漆黑的洞门中。
月色疏离,挥舞巨翼的黑色影子划破夜空,兰多沿着以诺河朝瑞尔叶赫的方向,飞动。
忽然,翻天覆地的眩晕攻占了他的大脑,他只觉得浑身无力,四肢和羽翼竟不再受控。
兰多.维斯劳德如一颗陨落的流星飞速下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