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儿子,大声些,我没听清。”以瑟蹲下身问。
他盯着落在鹅卵石上的剑尖,手指突然没了力气,小银剑哐当落地,他推开以瑟朝院门奔去。
“宝贝!”乔斯芙的呼唤响起,“你要去哪儿?我的孩子,请不要离开我!”
这声哀求拉着他停下脚步,他回过头,父亲母亲正并肩站在木屋外,他们朝他伸手,神情哀戚,“快回来,我亲爱的孩子,我们应该待在一起。”乔斯芙唤道。
“不要离开你的家,你的亲人。”以瑟紧跟着说。
恍惚之间,他看到自己的虚影出现在两人身前,虚影逐渐清晰、真实又缓慢消散。
他的位置在那里,他属于他们,这是他唾手可得的幸福,只要走向他们,回到他们身边,他就能拥有一个家。
他搓着裤腿,犹豫不前,但也没有离开的决心。
“回来,回到我身边来,人世险恶,你要待在爱你的人身边。”乔斯芙边说边向他缓缓走来。
经她一提,那场宛如人生走马灯的记忆阅览浮现在脑中,“有很多人爱着我,”他轻声说:“他们在等我,他在等我。”
“你应当和我们一起生活,难道这不是你从小到大的心愿吗?你对父母的爱那样渴求,现在是梦想成真的时刻,让我们共同珍惜吧。”以瑟跟在乔斯芙身后,他们走向他,即将接近。
他们说的没错,拥有疼爱自己的父亲母亲是他懂事以后最顽固的奢求,无法轻易淡忘的遗憾,无论是以为他们死于海盗残杀还是迫于无奈没法相认,他从未真正放下。
伦伯特王国之旅后,一切似乎落入终点,他总算对自己的命运释怀,积压在心底多年的不甘和愤恨随母亲的诅咒一同结束,他抛掉所有郁结回到了自己的人生中。
“别离开我,亲爱的孩子,你不希望我幸福吗?”乔斯芙的眼中饱含热泪,他怎么忍心让母亲悲伤,于是他转过向着院门的脚尖,投入到他们的怀抱中。
兰多从黑烟之门中栽着跟头扑倒在沙滩上,啃了一嘴沙土的他怒不可遏。他气鼓鼓地爬起调头便向阿奇挥拳,阿奇闪身的同时钳住他的手腕,轻轻一翻将他的手臂别在腰后,兰多便再也动弹不得。
看他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却不能撼动自己分毫,阿奇脸上浮现出明晃晃的嘲讽。
“始祖……不过如此。”阿奇咕哝了句。
“这不公平,我们不是同一物种。”
“你杀人时有思考过是否公平吗?”阿奇反问,见兰多不语,他凑近他耳后强调道:“我也曾是人类。”
“啊~我要杀了你,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兰多试图用肩膀撞倒阿奇,阿奇适时松开他的手腕,兰多再次扑到了沙土中。
“我们回来了!”阿奇朝屋里扬声喊道,生怕被杰森目睹自己的狼狈惨样,兰多扶着台阶站起,赶忙拍净了脸与衣服上的沙子。
“有你在,他这阵子一定过得很开心吧?”本意是想调侃阿奇,但话一出口,兰多发现被气到的好像是自己。
“你马上就会知道。”阿奇两步跨上月台,丢下这句话冲进屋中,几秒便出来,脸色阴沉地跑出门廊,四下张望。
“怎么了?他不在吗?”兰多追过去问,“是不是下水玩去了?”说罢他转向大海,伸着脖子眺望。
奔腾的浪涛涌向海岸,落下一层滚白的泡沫,在那片逐渐浅消的光晕中,他瞥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兰多未发一言,突然朝海边狂奔,阿奇望着他去的方向很快跟上,而且几步便将兰多超越。
不管他们跑得多快,看清被巨浪冲撞的人时都刹住脚步不再靠近。
杰森.温伯尼已在海边浸泡了几个小时,苍白的脸毫无血色甚至还有一些浮肿,耳中灌满泥沙,两腿埋入沙滩半截,胸前衣领因被海水打湿,近乎透明的白色布料下隐隐可见一道长约四寸的伤口,海浪将伤口和被血染浸的衣衫涤洗干净。
兰多已有万年没体会过何为绝望,何为悲痛,何为心碎,而今此刻,久违的情绪如刀割,如火灼,如钉刺般钻绞着他冰冷的心脏。
兰多双膝一软,跪在水与沙中,短暂呜咽一会儿后,他如孩童般号啕大哭起来。
阿奇拖着脚步向前,身体明显地挺直,攥紧的拳头用力到指甲镶进掌心,泪雾蛰痛眼球模糊了他想看清的一切。
悲伤与震惊侵蚀着他的理智,有那么一阵他甚至忘记应该呼吸,哀痛如炙人锁链环扼住他的咽喉,他张着嘴巴却喊不出那个名字。
再一次,他没能陪伴在他生命陨落之时,再一次,他姗姗来迟,狂澜已定,无力挽回。
他抱着冰冷的尸体在海边跪了很久,直至寒潮汹涌沸腾,落日被血红海洋吞没,群星点亮如墨夜空……他们真如相拥的雕塑般,流逝的时间也都没了意义。
“他会回来的,一定会,那个神……不是总会救活他吗?”兰多爬到阿奇身后,杰森的一只手正垂在阿奇腰侧,枯白孱弱,兰多犹豫着想去触碰。
阿奇没有理他,抱在怀里的小家伙已然僵硬,他捂着他的耳朵,似是不愿让他被呼啸的海浪声吵醒。
“得把他抱回屋里,给他洗净身体,穿上干衣服,要不等他复活的时候,他会不舒服的。”兰多的语气不乏天真和盲目的明朗,阿奇被他说动,微微点头。
阿奇跪了太久,抱着杰森起来时一个不稳身体歪斜差点跪回地面,兰多及时扶住了他们。
“我来,把他给我。”兰多伸手要接,阿奇却扭过身体给了他一个凶恶的冷视,“永不。”紧咬的牙齿狠狠挤出两个字,兰多鼓着嘴,低头忍住泪水。
已过许久,阿奇还没准他碰杰森一下。
阿奇将冷冰冰的小家伙抱进木屋,兰多紧紧跟着,识趣地为他挪走挡路木凳,挑起碍手珠帘,推开居室木门……他们像对待活人一般,用温热的水洗去了他身上的海腥与泥沙,给他穿上柔软的棉布睡袍,让他躺在床榻,为他盖好被子,用数十盏烛火将他环绕。
阿奇立在床边,俯视着恍如睡去的此生挚爱,身体极轻地颤抖着。兰多靠坐在床尾的地板上,时而低声啜泣,时而长吁短叹。
“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兰多开口,转脸瞪着闪烁水光的暗蓝眼睛说:“这就是你效忠的家伙吗?可真是个‘好主人’,绝世无双的‘好’!”
阿奇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拳头攥得更紧,剧烈的心痛被愤怒取而代之。
“照看他,不要走远。”阿奇的声音竟已沙哑。
兰多嗖的起身,“你要去哪儿?你又打不赢,已经死了一个,你还要再给他送一个吗?”他毫不保留地讥笑道:“万一他醒了,他肯定要找你……”
“他能找到我,”阿奇打断兰多,斜眼凝视着他说:“就算只剩一口气,我也一定会回来。”
“怕就怕你连一口气都剩不下,要去就去吧,如果你死了,他就是我的。”兰多宣布,这番威胁没能拦下阿奇,他亲吻了杰森的额头便立刻退进黑烟中。
潘地曼尼南,撒旦宫,阿奇已在血金宝座下驻足了有一会儿,撒旦和纳托瑞斯都不在此,门外的恶魔守卫并不知悉他们的去向。
身后响起微弱的水波动荡声,阿奇偏头转身,死神一脸凝重地向他走近。
阿奇脸上挂着已干涸的泪痕,眼球布满血丝,眉头紧蹙舒展不开,虽面无表情一言未发,却能教人感受到他平静下的狂怒。
死神按住他的肩膀,浅浅叹了口气,“不要放弃希望,他总能化险为夷,总能平安归来。”他的笑容无比慈祥,完美地掩饰了他的冷漠。
阿奇低垂眼眸瞄着压在肩头苍老的手,轻轻挑眉用怪异的眼神瞵视着对方,他冷淡地抽身,死神大人的手陡然落在空中,笑意不再。
阿奇持续缓步退后,于背上拔.出巨镰,和死神拉开适当的距离后,他双手持镰做好进攻准备。
“不要乱来,愤怒蒙蔽了你。”死神肃然说道。
“告诉我这件事与你无关,告诉我……你没有为他提供信息。”阿奇依旧哑着嗓子,本就淡漠的声音更加沉郁。
死神脸上闪过极不自然的惋惜,“此事注定要发生,注定要了结,他亦全心所向,你比谁都清楚。”
“但不该由你们秘密联合,在我背后施行。”
“我们行事,无需向你汇报,更无需征得你的同意,你只是个侍奉者,一个奴隶。是惩罚骑士这名头迷惑了你,让你以为自己地位还算崇高么?”死神那张慈爱老者的脸上挂着不屑于伪装的轻视。
阿奇撇着嘴角露出苦笑,“我维护过这个地方,为你、为他,舍命奋战,现在,我职责已尽,我的侍奉与忠诚到此结束。”说罢,他握着附了泯灭之火的巨镰驰向死神,跃至半空,镰刃朝死神的头顶挥去。
两刃相击导致撒旦宫如天崩地裂般震动,门外的恶魔守卫被晃倒在长廊中来回翻滚,手中利斧脱落。
不明所以的两个丑家伙互相搀扶着站起身来,他们扒开殿门偷看,大厅中央,燃着暴戾黑火的惩罚者之镰正与散发冥冬苦息的收割者之镰交击对峙。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顶着牛脸的丑恶魔扯住大胡子恶魔的胳膊,如鼠窜般远离了撒旦宫。
他们的对战几乎将撒旦宫摧毁殆尽,血金宝座被阿奇一镰劈开,四座镀着黯淡古金的粗壮石柱刻满划痕,摇摇欲倾,高耸穹顶描绘着壮丽伟大的光与暗之战,彩色绘砖碎裂脱落,如石头雨般砸向地面。
黑火点燃暗夜,枯骨恶灵横冲直撞,击碎墙岩,撞倒火架。宿主怒气越强,恶灵煞气越重,它们粗莽地冲向死神,干扰他使他分心,于是阿奇找准时机,猛挥巨镰从背后勾穿了他的左肩。
死神脚下的黑湖平滑如镜,沉入湖水之前,他留下了一句话——“傻瓜,你将为此失去一切。”
任由恶灵捣毁宫殿,万千碎石坠落,阿奇岿然不动,心底的怒火与悲恸交替升沉。
“我已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