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谭乌雪在执行配合警方的任务中被林洱所救。
谭乌雪知道她只能栽在持有钢笔的“老大”手中。
她故意靠着右墙走,探头探脑,大手大脚,像一个好奇的旅行者在地下迷宫寻找着什么。身上的背包破了个小洞,像沙漏一样漏下在紫外线下会发出荧光的粉末,和地上的积灰混在一起,在这样的晦暗中不会有人在意。她专找死胡同走,每一个死胡同都是一扇门,每一个死胡同都离理源更近一点。最后她打开理源的门,几个人站在“潭水”边上,警惕地看着她,她小声地惊呼一声,随后听到:
“来干嘛的?”
她准备往回走。但其中一人的声音把她拽了回来:
“不说就别想走。”
她努力使声音颤抖:“来旅游的,听说这下面有鬼屋。”
几人表情释然,还是那个人:“滚回去。这里只有人,没有鬼。”
突然警铃大作,红光在整个房间有频率地铺开、收起。几个人反应过来,向她冲去:“她是警察的内鬼!”
进攻也要像写小说那样讲究。扑向她的第一个猎物,掌爪之间利刃闪烁着冷光。下一帧被断裂的痛苦的电信号从手腕到手掌直抵每一个指尖,利刃自动从此时被她压制在地上的野兽卸掉,金属与地面碰撞,清脆一响,被她捡起。速度越大,动能越大。当利刃的动量被转化为猎物的胸口所受的冲量时,红色的川流像一个渴望吞噬整个空间的怪兽,在他胸口上淌着的是它,在空气里飞溅的是它,在地上与灰尘混杂的是它,在利刃尖上汇聚一滴滴掉落的是它,她嗅到和金属混淆不清的是它。她左腿蓄力,像弹弓那样弹出,扬起一阵殷红的灰土,动量守恒,直将他踹到墙边,顺便撞开了欲上前的两人。那两人却不顾战局,不顾那人艰难说出的“别……管……我……”,看上去像在试图缓解他的伤势。
她不能再分神了。第二个从她伏着的身上跃过。她瞬间转身,试图制造一些不致命但能阻止对方行动的创口——不能全部消灭他们,否则哪来的口供!但对方训练有素,每次她刺破的只能是空气。这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精妙地切换了攻击目标——她的腿仅仅是凭本能给他的要害来了致命的一击,一声惨叫在空气里炸开。他倚在墙边,在地上毫无尊严地蜷缩着,谭乌雪走向他,几刀就限制了他的行动能力。
这时那人仿佛要撕裂声带似的放声大笑,刺耳且撕心裂肺,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但接下来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哈哈哈……趁我还没晕,就告诉你吧。只要有三个人同时同地按下徽标,老大就会出现……”声音越来越轻,随着他的倒下彻底消失了。而一个看上去斯文的中年男子从理源后现身,手里拿着一支钢笔,笔尖闪烁着一点金光。
正是时候!她双手持着匕首奔跑起来,每一步都飞出一片尘埃,绕过理源的轻盈身影微微亮着淡蓝色的光,向内一侧倾斜,最后借着赋予匕首的速度向他胸口刺去,却被那人接住锋刃,戴着的手套阻断了接下来本来可能发生的痛觉。她微微一怔,这一瞬间足以使他用笔尖抵在她的太阳穴上。熟悉的冰凉的触感,熟悉的电流般的痛觉,熟悉的整个头脑被雪花淹没似的聒噪的频波……还有未知的故事。
警方封锁了各个门口,最精英的一支在理源门口持着枪,与一手抱着谭乌雪的斯文男子对峙——钢笔已经掉落在地上,现在他另一只手拿刀搁在她脖子上。谭乌雪的双臂无力地下垂,像个玩偶。两者正在僵持,正在试图谈判。
“放下武器投降,你们还有活路!”
那个男子绝望地轻笑了一声:“呵,没用的。主要人员全都拆迁完毕,带着最好的装备跑路了!剩下来的都是我们这些不要命的,还有一帮小喽啰。别指望能从我们嘴里掏出什么来。”跪在那个奄奄一息的人身边的两个喽啰惊愕地看着他们的老大,才知道自己是一早就被集团抛弃的炮灰。
……
林洱躺在谭乌雪的床上辗转反侧——她不会在意这件事,身旁搁着别在校卡上那支真正的钢笔。她听着MP3,得到了以上部分的信息。她才发现时间可以如此漫长,听着不知道是哪个身体倒下的声音,听着不知道是来自谁的痛呼,胡思乱想正在折磨着她的神经。但从听到警匪两方对峙的那一刻起,时间终于以正常的速度流动:她的计划成功了。她打开手机,设置了五分钟的倒计时。
唯一未知的因素是钢笔里一片空白的故事,像一个隐形的恶魔对着她即将告成的计划微笑。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都过去了。她听着轻微而急促的喘息声,不知道来自何方。心弦再次绷紧了。她唐突地想到每逢考试要结束时的那句“考试还剩15分钟,请同学抓紧答题”,这不是考试,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如果谭乌雪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精心设计的计划,实际上拙劣非常、如同儿戏、漏洞百出,而她相当于让每一张计划纸上的漏洞对齐,让谭乌雪从中坠落致死。她不可能原谅自己的。
倒计时结束。像听到每次考试的那句广播声“考试结束,请考生停止答题”,无论试卷有没有写完,她都会感到心跳漏了一拍,呼吸被屏住了那么一瞬间。她滚到了地上,感受到了一阵疼痛。钢笔也滚落,反射的阳光刹那间刺到了她的眼睛,掉在地上时清脆的声响终于使她的思维从冗杂中脱身:
“复制品和本体是同步的。”她喃喃道。
随后她拔出钢笔,如同勇者拔剑,毅然决然地将笔尖抵在太阳穴上。忍受了诸多不适后,她的意识从黑暗坠落到另一个黑暗。
准确地说是晦暗,她抬起头,勉强能看清这是一个被修筑成圆筒的图书馆,顶上是穹顶,看上去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而穹顶边缘站着一圈像鸟的小雕塑。一层层由上而下逐渐变大的同心圆环是供人坐的阶梯,阶梯的每个间隔都镶满了书,构成了圆筒的主体——她之所以知道那是供人坐的,是因为上面坐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女孩。“既然钢笔会读取人的记忆和思维,想必故事应该会从你的记忆开始吧。”她突然想起,所以这是小时候的谭乌雪?她跑上阶梯想把她从记忆里拉出来,却穿过了她的手掌。再等等吧,她想。
有几个人从圆筒被截开的通道快步走过。
“听说谭翼博士和谌莫婷博士出事了。”
“实在可惜……科研派的两颗明星……”说话的人同情地看了一眼坐在阶梯上的女孩。
“可怜的孩子……不知道懂事了没。”几个人仍是匆匆离开了过道。
她显然懂了。一只机械鸟——林洱现在才知道那些雕塑是由金属结构而成,大概是借着至理碎片的能量可以飞动——从穹顶边缘落下,喙衔着一本像绘本的书,缓缓降落在她身边。“我不想看……”她哽咽道,林洱没法看清她的神情。机械鸟虽然是金色的,在这样晦暗的环境下金属也黯淡无光。突然间她打落了书本,出于一时沸腾的烦躁。书敞开、滚落,刚好内页朝上,正对着她。夜幕里很难看清别的,只有页面在发光。
机械鸟抖动了一下,无辜地歪了歪头。她冷静下来,拾起来乖巧地放在腿上,似乎她的父母平时就是教导她这么对待书本的。“2010年6月13号”,一行字在虚无的白色中浮现——现在林洱坐在女孩身边。她听见她说:“是今天啊……”
“今天我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光明广场玩……”接着她和女孩一起被卷入这段不存在的回忆,明显是由至理碎片营造的美好梦境。林洱像一个和她绑定的幽灵,看着他们的小轿车像一颗糖果在路面上滚动,糖纸里包裹着这个家庭所有的甜蜜。红灯停,绿灯行,爸爸说的那句“好不容易出来玩就别聊工作了”,妈妈回应的笑容……她看到坐在安全座椅上的她故意去触碰妈妈的手,然后表情释然了——多么温暖啊,她和她都想着。
此后至理碎片如法炮制了无数个这样的梦境,这样的故事。那些糖果般的瞬间像被快速拉过的电影胶片闪过林洱的脑海。瞬间与瞬间之间有发生在追掉会上的一幕,黑白照片挂在墙上,人们纷纷叹惋,女孩却没有落泪。故事比现实精彩多了。父母从未退出她的童年,那些故事就是自己的童年,她一直沉醉不知归路。
直到她六岁生日,当她翻开书本,梦境却不再向她敞开。
“雪儿,我们知道这对一个六岁的孩子有多残酷,但你不能再沉溺了。去看别的书,去和别人当朋友,去写别的故事……你说过,你长大后要当小说家呢……”
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那是她父母的遗书。早该知道会有这天的,她没有哭。父母终究退出了她的童年,带走了她的情感,或者说一部分灵魂。“我原本可以保留那些情感,像别的孩子一样哭泣,但那是一把搁在我心上用糖做成的钝刀。所以我逃避了心痛,连同那些故事里的喜怒哀乐,如同因噎废食。”林洱听到了现在的谭乌雪的独白,四下里探着头,却找不到她在哪里。她有种想拥抱她的冲动——当然得先完成任务——尽管知道她对温暖已经无动于衷了。接下来仍然是碎片般的回忆。
林洱看到她饱览群书,看到她对阅读的享受。看书这种事,经常被她和午后、阳光、机械鸟联系在一起。“故事比现实精彩多了。”她经常能听见她这么说。“现实是离去的父母,解构者严苛的训练,学校里那些合群的孩子们。现实唯一美好的是图书馆,故事世界的入口。”她又听见现在的谭乌雪的声音,还是没找到她,“但随着父母离开的日子渐久,我愈发愈难与角色共情。不是说我不理解感情的逻辑,而是我难以在心里描摹那份澎湃。”
林洱看到她交到了朋友。十二岁,到了加入解构者的年龄之后。于水墨,苏黛,甘玄——他长得和林洱那天看到开会的同学之一有几分相像……“他们一个个都在疑惑是什么让我变得如此淡漠,却不拒绝互相伸出援手。”但有几帧画面,她听到她自言自语:“什么是友情?就是那些合作和利益吗……”
林洱看到她写了故事,很多很多。有一幕她偷偷把图书馆里一排无聊的书全都换成她的作品,机械鸟困惑于为什么来看这排书的人骤然增多,直到一个月后才发现答案。“那些机械鸟可笨了。”还是孩子的她像在炫耀。专门为她定制的钢笔显然是她的好搭档,不过“什么时候我写的感情线可以不用先在里面操练一遍,才能和叙事线一样丰满呢”?
当然,作为解构者,她最大的责任还是完成任务。仍然是现在的她在独白:“既然故事比现实精彩,那我就把现实活成故事。每次任务我都独立于计划之外行动,主打一个出奇制胜。第一次经验不足,招致了意外的成功和不出意外的惩戒,第二次迎来了意料之中的成功和默许,第三次成功则成为了我从此独立行动的特许证。而第四次……”
那些碎片般浮游着经过的,那些只要想看就会浮现的记忆之川倏忽间消逝,她眼前一黑,随后又置身于晦暗的环境中——这回不一样,有清冷的月光,是在一片稀疏的树林,有点熟悉。她喊道:“乌雪!谭乌雪!你在哪里?”
她听见远处有细碎的碾着树叶的声音。她朝声音跑去,身影打扰了月光与投射在地面上的斑驳树影的低语交谈,像搅动一碗喝下就会凉彻心扉的汤。
终点是现在的谭乌雪,靠在一棵树上昏昏沉沉坐着,月光随风在她脸上流动着,她的双眸里也有了美丽的夜色,以及风尘仆仆赶来的林洱。她跪下拥住了谭乌雪,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你在这里。跟我走啊,我们一起走出这个故事。我一定要把情感重新还给你,让你看到比故事更美好的现实。”
“你看到了我以前的记忆?”对方似乎无动于衷。
她松开了谭乌雪,站起来低着头:“对不起啊,我本意是救你来着。”
“我不介意的。我以我现在的身体体验了你所看到的一切。确实得谢谢你,我之前太沉醉于那些记忆了,差点忘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现在就出来吧。”她向谭乌雪伸手,对方抓住了。在故事的最后,她们相视一笑。
然后她一个人在酒店房间里醒来。耳机里放着的,是像掰断了手腕的声音和与之配合的惨叫,是谭乌雪挣脱开来的声音,是斯文男子的一声惊呼,是重物倒地的声音,是警方人员涌进来的声音……她满意地关掉了MP3。
这一晚,她们倚在阳台的栏杆上迎着晚风。
“所以你第四次任务是什么情况?总不可能是我救的你吧。”林洱问。
“我记得第四次任务不是那样的。大概是你进来之后我进入了你的记忆吧。”谭乌雪说,“不过告诉你也无妨。我当时在一片茂密得看不见月色的树林里,背着人质,是某个解构者支部的首长的千金,长途跋涉,遍体鳞伤,找不到营地。救我的是于水墨。寻觅中一颗星忽隐忽现,越来越近,愈发愈明亮,最终成了一盏灯的形状。我背着人质一步一步从泥地里拔起脚走向灯光。灯光照亮的他的神情几乎和你一样。他用那盏灯把伤口复原成什么事都没有的情况。他说他是背着父亲出来的,我说那么你不应该恢复我们的伤口,毕竟整个解构者支部能重现过去的只有那盏灯。他想了想拿起随身的小刀在我身上轻轻划开几道不痛不痒的伤口,看上去像在被迫毁掉一个艺术品。我说这根本不够,抢过灯让我们复原成当初受伤且跋涉多时的状态,把灯还给他。这回他只是举着灯引着我走出森林,回到解构者分支,走的是暗道。”
至今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仨。这也是你来之前我唯一不算独立行动的行动。应该跟他道谢的,可我没有感激的情绪;同理我也应当谢谢你,但我什么都感受不到……一个自由的小说家不应该感受不到情感,也不能双手沾满别人的血——我今天杀了一个人,为了任务。虽然是第一次——于丹青首长确实很照顾我。但作为解构者,早在训练时这注定是迟早的事,像野兽的本能。这就是我想逃离解构者的原因。”
她在矛盾中或许也感受不到矛盾的痛苦,但在逻辑上这些事就像剪不断理还乱的麻,隐隐约约影响着她唯一能感到热爱的事业。
林洱的手肘轻轻碰了对方的一下,据她看来对方肢体接触的经历没有多少,而肢体接触最能唤醒人的情感——不知道哪篇英语阅读说的。谭乌雪依旧是愣了一下,没有躲开,但神情里似有什么荡起了她心里的涟漪。
“你的前尘对我没有意义,被你杀的人应该本就罪有应得。有了灵魂,才能真正地自由。我一定要把情感重新还给你。这可不是空话。”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