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从指缝间溢出，浸染了破碎的青石。眼底映出的无边血色中，唯有一点朦胧的白，仿佛天地仅剩的清净，飘零孤立，随时会被这漫天的腌臜吞噬。
心中无端剧痛，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他伸出手最后朝着那个方向。
紧接着，他听到了自己身体一寸寸断裂的声音。
仿佛是从千里之外，传来了一声呼喊：
“薛洋！”
“你要做什么？”魏无羡冷冷注视着薛洋那双暗无天日般的阴沉双眸。这个小流氓从不无端放狠话，就像他说过的那样，杀一人全家便连一条狗都不会留下。如今他既这样讲，定非无缘无故，怕是留有后手。
然而还没等薛洋回答，一声尖锐凄惨的叫声便从那边甬道深处传来，如无数根利刺扎入众人耳膜，紧接着滚滚黑云喷涌而出，厉鬼尖啸。
在场众人均是脸色巨变，深知那伙提前撤出的玄门一众，怕是都凶多吉少，插翅难逃了，只不消半炷香的时间便会悉数成为恶鬼口中亡魂。
蓝曦臣忽一抬手，江澄一把拉住他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先救人！”
“站住！”江澄低喝一声，“不许去！你这是去送死！”
他们都知道“无形之气，聚而有形，时聚时散，难以捉摸”的道理。饶是他不修鬼道也依旧感受的到那甬道中的怨气，已浓郁得近乎实质。且甬道内逼仄狭长，仙剑难以施展，即便是蓝曦臣这等修为，也不见得能从其中全身而退。众仙家避之不及，他蓝曦臣却还要赶着要冲进去。
然而蓝曦臣只是轻轻握了握他的手，依旧温和，却透着不容劝说的坚定道：“无论如何，见死不救，有违本心，日后必定难安。晚吟，放心。”说完便转身消失在了那半扇石门后。
“蓝涣你个榆木疙瘩！”江澄恨恨骂道，想也不想便飞身跟上。
“舅舅你去哪？”金凌目光一凝，刚想追去，被蓝思追拉住。
“在那别动！”江澄的声音从幽深之处传来，清脆的剑鸣交杂着明亮的电光交错。
眼见着二人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中，魏无羡双眸猛地缩紧，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道：“江澄危险！快回来！”
话音落地，几乎是同一时刻，厉鬼尖叫之声暴涨，紫电与朔月交汇的灵光从甬道内透出。
大殿正中竟一声清脆响亮的破冰响，破碎的冰屑炸开，众人纷纷躲闪，躲闪不及的被冰凌贯穿，死死钉在地上，发出垂死的哀鸣。
滚滚浓雾中，黑袍烈烈飞舞，不时露出其中的狰狞白骨，笑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突然，眼前黑影迅速闪过，魏无羡只觉视线一黯，本能地出剑去拦。避尘也在同一时刻出鞘，却都扑了个空。
没有人看清他是如何动作，只一转瞬间，延灵道人竟已绕开蓝忘机至魏无羡眼前，利爪钳住他脖颈。
避尘到底慢了半步，堪堪停在了延灵道人颈侧寸许之处，不敢再往前一步，生怕他伤及魏无羡。
“看到了吗？呵呵，看到了吗？我问你看到了吗？”延灵道人一只手抓着魏无羡，一只手扯开自己胸膛处的衣襟，露出苍白皮肤上一道狰狞扭曲的疤痕，“连你也要伤我，连你也要背叛我吗？和她一样，要背叛我！如果不是她，我怎么会，我怎么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你恨她吗？”魏无羡任他掐着自己的脖子，冲蓝忘机打了个手势，让他放下剑，冷静地对上那双赤红的眼，感受着他眼里酝酿的所有的疯狂痴颠，如疾风骤雨中燃烧的烈火般，绝望的恨意熊熊燃烧，像是要活活将两人点燃，焚成灰烬。
“我恨她？我当然恨她！如果不是她，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
“所以你杀了她。”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像是触碰到了延灵道人的神经，他猛地一歪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发出了一声不甘心的吼叫：“我没有!我没有，没有杀她。不是我！你告诉我，她为什么会死？你告诉我啊！”
魏无羡丝毫不甘示弱，反手扣住脖颈上的那只手，用尽力气怒吼道：“她怎么死的？这不应该问你吗？你告诉我，我娘为什么会死？你说你恨她，那为什么，为什么要带走她的尸身，为什么要为她建地宫，为什么杀这么多人、设这么大的局想要他回来？！”
话没有说完，胸口忽然剧痛，魏无羡被一掌击飞出去，狠狠撞在石墙上，咳出一口鲜血。蓝忘机心中一紧，欲上前接，却慢了延灵一步。延灵道人捉住魏无羡的一只手，扳起他的脸，目光在他脸上盘亘良久才冷声道：“为什么？不许问我为什么！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对我指指点点？！”
“如果不是我，你早死了!我明明，那么爱你，不忍伤你性命半分，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伤害我背叛我！”他吼道，竟是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割裂感，震碎了十步以外的寒冰。
冰棱逆长，瞬息间一圈刺棘延伸开来，蓝忘机横剑抵挡，被生生逼退开来，背后一只手掌稳稳扶住了他的肩。
待他稳住脚步，宋岚立刻撤手退步，拂尘尾巴飞快一扬，扫去几只横飞的凶鬼，急促地说道：“星尘。”说着目光投向高台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薛洋。
那小流氓此刻正局外人一般，一手负剑而立，另一手摆弄着棺椁上自己放置的那枚沙漏，黑沙在琉璃肚中来回流动，脖子上凝着已干涸的血，下巴上还沾着血痕，此刻正歪着头，眯起一双眼盯着延灵道人与魏无羡。
蓝忘机一怔，迅速明白了宋岚的意思——延灵道人的实力岂是不容小觑一词可以形容。他清楚，本就鬼道修为高深，加之义城无数怨灵加持，就是玄门众天资卓绝之名士加起来，也未必能耐他何。若延灵道人有心伤魏无羡，他便是拼了一条命也无济于事。
或许，现在只有薛洋与金光瑶可以作为突破口，无论如何，要先找到被他二人藏起来的晓星尘和聂明玦......
“呵，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魏无羡抹去唇角血迹，冷笑道，“你所谓的救我，就是害死我娘，然后把我带到夷陵让我被江叔叔遇到？你凭什么觉得，你做了点好事就能得到谅解让我对你感恩戴德？那我娘怎么算，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
“闭嘴!我没有杀她！”
“那她的死也和你脱不了干系！”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两双眼睛相互死死地盯住对方，一双满是暴怒一双充斥着仇恨，都恨不能把对方千刀万剐拖进地狱。
忽然，高台之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咔擦”，薛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那一直捏在指尖把玩的沙漏碎了，琉璃落了一地，黑沙流出的瞬间便消散在了空气中，薛洋手里只留了一副不知是何材质的空架子。
延灵道人猛然一震，在魏无羡震惊的眼神中，两行血泪毫无征兆地从脸上滚落下来。
一瞬间，一股强大的吸引力袭来，魏无羡眼前一黑，仿佛被吸入了一个黑洞，再睁眼时，脚下竟踩着乱葬岗那埋葬了无数鲜活生命的土地。
魏无羡霎时浑身僵硬，他想起多年前孤身一人站在这里，法阵开启，他笑着，哭着，怒吼着，随着一声裂天巨响，一切都结束了。
但他突然听到了不属于他的声音，一个焦急的声音从山岗下飞快地靠近，近了他听出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在呼喊着：“师妹！师妹你在哪？魏长泽？魏长泽？你们在哪？”
这声音，这名字！
这里不是他当年身殒的乱葬岗！这里是父母亲当年所在的乱葬岗！
魏无羡立刻迎上去，果不其然见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黑衣黑袍，正是延灵道人当年的样子。魏无羡下意识地去摸随便，却发现他在共情中，随便早已不知去向。
还未待他动作，一只枯爪突然自暗处袭来，毫无征兆地便刺穿了那青年的胸膛。
血染黑衣，如遁入无形。延灵道人竟也不躲，只是被贯穿的瞬间向前踉跄了一步，随后看着自己胸口伸出的手，无声地倒了下去。
然而下一秒，那具凶尸竟发出了生人一般的惨叫哀嚎，拼命地挣扎，仿佛那早已无知无觉的骨肉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那沾染了延灵道人鲜血的肌肉开始从白骨上脱落，一节一节，向上蔓延而去，一具凶尸竟生生地被腐蚀成了一架散落的白骨。
魏无羡心中震慑，他也修习鬼道多年，却未料想还有开山鼻祖所闻所未闻的邪术。他扑上前去，想检查一下延灵的尸体，甫一靠过去，却见那已然被贯穿的身体又撑着地面，缓缓地爬了起来。
魏无羡终于意识到，即使还是活人时，延灵道人身上便有着的诡异感是哪里来的了——这个人，无论生死，竟都没有心跳！
年轻的延灵轻轻咳了两下，捂住胸膛的手缓慢挪开，拔_出穿在胸膛内的臂骨，一团黑雾瞬息笼罩那黑洞洞的伤口。魏无羡正欲凑上去仔细查看时，远处突兀地一声，石破天惊。仿佛绷紧的弓弦突然松开，惊了那黑衣青年，他转瞬间便像离弦的箭略出。
魏无羡连忙跟上，直觉告诉他，声音传来的地方，会有他想知道的真相。
“够了！”
黑暗骤然来袭，天旋地转间，魏无羡只觉身子一沉，毫无征兆地跌落感袭来，下意识地翻身单膝着地，一手按在身侧。
青石板的触感从指尖传来，眼前逐渐恢复了清明。魏无羡缓缓抬头，却见共情被延灵道人从中生生打断。强行从记忆之中拔出，似乎对他造成了一定的反噬。
可到底为什么，让他宁可忍受魂魄动荡也要强行脱出回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呵！前辈还好吗？”薛洋笑得眯起了眼，乐呵呵地靠在棺上看着延灵道人略显狼狈的模样。
延灵道人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慢慢直起身子，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你”字。
还未待他把话说全，薛洋转着手里那副沙漏骨架，戏谑道：“看来我猜的果然没错～这里面的，可是前辈您的一缕魂魄呢。噗，传言江宗主对藏色散人痴心不改，如今看来，痴心不改的是您呢。”
“你知道背叛的下场吗。”延灵道人已经明白了，不动声色地端立，无形的威压开始蔓延。
薛洋终于收起了笑容，不再玩弄手里的东西，另一只手压住降灾剑柄，轻声问道：“值得吗前辈？你把你早已堕入地狱再不干净的魂魄里，那唯一一点还算清白的部分，生生割下来，给她做引魂——我知道碎魂有多痛！那么，问题来了！你既然连一点儿污浊都不想她沾，当初为何又逼她承认是她害死了魏长泽！”
就像他当初，既然一丝血污都不想晓星尘沾染，为何却偏要把他拉进自己所在的深渊？
他至今都想不通。
或许，因为他们本就是这样的人，自己得不到的下意识地也想让他人失去，等回过神来时追悔莫及，一切却早已成定局。
延灵道人道：“你不用知道。还有什么遗言要说吗？”
薛洋表情一僵，随即先发制人，降灾祭出，向前一跃，足底“咔哒”一声将那沙漏骨架踏碎，腾空而起，带起烈烈罡风。
然而延灵道人根本无需亲自动手，薛洋跃至半空的身形突然一顿，低头却见数只厉鬼正死死地抱住他的腿，将他往下拖。
“咚”的一声，薛洋重重摔在地上，在这生死关头，竟有了片刻的呆滞。
在半空中停顿的那一瞬间，他看清了那几只厉鬼的模样，大张着血盆大口，却发不出成形的音节，只有凄厉的嚎叫从腐朽的魂魄里传出，像生前那般挣扎惨呼，空空如也的嘴里溢出污浊的血，心口处赫然一抹霜花剑痕！
依旧保留着当年薛洋一手制造的惨象！
当初引以为傲，如今看来却是触目惊心。
“薛洋！小心！”趁薛洋失神的片刻，延灵宽袖一展，金光瑶倾身向前，从地上一把将薛洋捞起。恨生仓促地阻挡了一下，脱手而出。
顾不上管佩剑如何，金光瑶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难以置信道：“你他妈疯了！走什么神！”还有，为什么这个时候和延灵道人撕破脸皮！？
然而后面这句话他没有问出口，只是恨恨地盯着薛洋的脸。
聂明玦冲开金光瑶金针匆匆赶到时，正看到他拎着薛洋怒吼，不禁一愣，拔刀正欲上前了结了薛洋这个祸害，却被金凌拦腰抱住道：“聂叔叔，等等！”
延灵道人一击未得，根本没有给他二人喘息的时间，抬手召出数以百计的恶灵袭向他们。
金光瑶立刻松开薛洋，向旁一个滚翻避开，扑向他的佩剑。然而，下一刻，肩头剧痛，他只来得及看清一只惨白的骨爪从肩前拔_出消失，带起一片血花，紧接着背后一凉，他整个人已摔在了冰冷的青石板上。
“小叔叔！”
“阿瑶！”心头剧痛，仿佛身体中的一部分就要被生生抽离，聂明玦一声痛呼，却被延灵道人召来的无数恶鬼生生包裹了个严严实实，饶是杀红了眼也难以靠近金光瑶哪怕半步。那些厉鬼仿佛只为捉弄他而来，来来回回不伤他性命，却教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的人被活活虐杀。
延灵道人一把扯住金光瑶的长发，让他抬起上身来，玩虐的眼神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流连。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随着生机的流逝，满是不甘的悲伤，白皙的面庞上沾满了鲜血，更衬得他整个人苍白的就如同一张薄纸：
“呵呵，真是好孩子。”他说着一把将金光瑶的脸扭向一旁，让他看向聂明玦的方向，隔着混乱的修士与恶鬼，与他遥遥对视，“你说，在你面前杀了他，和在他面前杀了你，哪个更让你心痛，哈哈生离死别，死别生离，真是美好的一幕。你们想求个圆满，求了两世了啊，我偏偏不让你们如愿！”
后背的伤从肩胛直连到腰侧，血肉外翻，右肩那处贯穿伤，五个森森血洞汩汩淌着鲜血。金光瑶已经快要看不清聂明玦的表情，只听见朦胧间他不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伸出手想去触碰那个人，却好像只能碰到一抹模糊的幻影。
他想说，“对不起”，他想告诉他事情不是他想的那样，他想解释事情的缘由并非如此，却只颤抖着声音发出两个音节：“大......哥......”
身后的延灵道人哈哈大笑，他已经疯了，此刻这个疯子在背叛者的爱人面前虐杀他后，终于感到了快意
——聂明玦绝望的眼神给了他莫大的慰藉，透过他们就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如今他们从前的种种误会都已随生命的消逝而散去，那些恨意也被铺天的悲痛埋没，只剩下了撕心裂肺的疼。
而这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多好啊！
这一切都像是电光火石之间便已发生，甚至教旁人来不及反应。魏无羡眼睁睁地看着敛芳尊就这样在眼前倒下，不禁怔住，难以相信机关算尽的金光瑶这一世竟是这样的结局。
他不禁望向薛洋的方向，他知道薛洋有个计划，却没有想到这个计划中还有这样一环。他不知这究竟是意料之外，还是他二人其实早已将这种结果考虑得清清楚楚。但他清晰地看到了小流氓的眼里竟染上了痛苦的情绪。
或许这臭味相投的两人这两世以来，能真正相护慰藉，相护陪伴照应的，只有彼此了吧。漫长而充斥着罪孽的前世，二人从始至终，即便作恶多端，却也都未曾摒弃对方。
感受到了魏无羡的目光，薛洋扭头看过去，忽然咧开嘴笑了。那是魏无羡第一次看见这个流氓笑得这样难看，像是有人拿刀逼着他咧嘴露出两颗白森森的虎牙：“就知道小矮子指不上，魏前辈啊，接下来，可得靠你了！”
说着，薛洋一剑割开自己的手臂。这一剑下去丝毫未有收力，鲜血喷涌而出，浇灌在他脚下早已绘好的阵法上，血阵非但未被破坏，反而如同一个无底的深渊，贪婪地吸食起倾泻而下的新鲜血液，暗红光芒逐渐从足底迸出。
魏无羡瞬间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心内五味杂陈。他从未没有想到这个自私到十恶不赦的人会做到这种地步。微微默然一瞬后，他撑起伤痕累累的身子，一手掐剑诀召来随便，另一手拉开符阵，冷声道：“只有半盏茶时间，你抓紧。”
薛洋应道：“够了。”说罢借着延灵道人被符阵逼退的功夫，飞身上前，一把将金光瑶的尸身抢入怀中。他忽然一愣，猛地低头抓起金光瑶的手腕一探，却见他手中正紧紧握着一块聚灵石，不禁“噗”的一声笑了，“真有你的，小矮子。”
此种聚灵石极为罕见，能保持有者的魂魄在重伤中不溃散。金光瑶或许是早就料到这种可能，早早地动用了金家尚能为他所用势力调来了聚灵石，以保全他二人性命。
血阵将成，乱灵飞舞，结界肉眼可见地圈圈环绕开来。
余光忽然间瞥见聂明玦与金凌挣扎着想向这边拼杀，薛洋取聚灵石的手僵在了半空，最终还是收了回来。也不管金光瑶能否听见，他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谢了小矮子，这次可是真心的。你就别陪我一起了，好好活着吧。”
说罢，他理了理金光瑶散在脸颊上的发丝，用尚完好的右臂在金光瑶肩上猛地一推，将他向聂明玦的方向甩去。见那人的身体被稳稳接住，薛洋转身低声念起了咒文，加速结界的闭锁。
就在此时，他却听见了那个最令他揪心的声音，在叫着：
“薛洋！”
这曾是他最牵挂的声音，即使是埋入地底化作灰烬，只要这个声音唤他，便是一缕幽魂他也会挣扎着追寻而去。他怎么可能不认得！
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个时候！
薛洋顿时目眦欲裂，理智瞬间绷断，不知是对着谁怒吼道：“谁！谁放他出来的！”
他来干什么！他怎么会在这！
是晓星尘！
那颗那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心竟开始颤抖了起来。他将晓星尘关在石窟内，就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更怕延灵道人会在他反水后迁怒晓星尘，像在聂明玦面前虐杀金光瑶一样，伤害晓星尘。就像延灵自己说的那样——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夙愿得以实现前，他人的爱得到圆满。
不不不！
脖颈上流不出血的致命伤口，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僵硬冰冷的肌肤……一幕幕，仿佛都那么近，近到只需要一抬眼望去，便能看到那人毫无生气的模样。
他几乎要疯掉，他希望延灵道人将怒火都宣泄在自己的身上，可他清晰地感受到晓星尘出现后，像是嗜血的猛兽嗅到了猎物垂死的血气，那魔鬼眼里的疯狂暴涨，如熊熊烈火般燃烧了起来。
“晓星尘！”薛洋突然暴喝，“来做个了结！”他把降灾牢牢握在手中，身下的血阵吸食了他的血液，此刻感受到他猛烈的激动，红光更甚，“来啊！我杀了那些和你们一起的同门修士！你怎么站着不动？来！杀了我！我们做个了结！你欠我的我欠你的，今日一并！”
延灵道人不是最爱看所爱之人反目成仇、相互离分吗？好，他成全他！
像前世一样，刀剑相向兵戎相见，你死我活！
延灵既然能毫不留情地杀死金光瑶，也能杀死晓星尘！既然这样，与其明月清风死在那个魔鬼满是肮脏污垢的手上，不如......
“噗呲——”利剑穿透皮肉，从后心处穿出，他知道这一剑毁掉了他的心脏......
薛洋颤抖着用右手环住晓星尘的腰，泪水顺着眼角滑落，伤口处不断涌出的鲜血同时浸染了两个人的衣襟，他说的话很慢很慢，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刻进对方心里：
“对...不起......还好，还好......不是他...杀了......我宁愿，受难的...是我......”
那笔糊涂账，如今，算是彻底两清了吧......即使没有，那也只能如此了，
不过还好，这一次，他没有害死他。
他的身体顺着对方剑锋的方向缓缓滑落，跪在掉落在地的降灾旁。
晓星尘愣住，下意识地想去托住薛洋，却又顿在原地，迷茫地瞪大了双眼。
他不明白为何刚刚还叫嚣着要同他算帐的薛洋又在自己一剑刺来时，毫不犹豫地丢下手中降灾，以胸膛迎上来，撞上了霜华剑锋。
他下意识地收住剑势不想伤害他，薛洋却自己猛地向前一步，直接透过了剑刃，最后抱住了他。
像是......像是薛洋不过是想要拥抱他那般。
即使隔着刀兵利刃！
即使这拥抱太过残忍与血腥。
此时，高台上血阵吸食了更多的鲜血，结界闭锁加快。薛洋已无力说话，抬起头，视线越过晓星尘，求助地望向正与延灵道人纠缠的魏无羡与蓝忘机。
魏无羡立刻心领神会，挥出血符咒绊住延灵一瞬，喊道：“快把小师叔从结界里拉出来！”
话音刚落，还未待蓝忘机动作，已然有一道高大的人影踏着剑风抢入结界，在其闭锁的刹那将晓星尘拦腰一带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结界内腾起滚滚黑雾，怨灵纷纷停止了撕咬，凝神将它们灰白的面孔转向高台上方。地宫内瞬间变得无比寂静，众人似乎也感受到了即将发生的事，不约而同地摒住了呼吸。
忽然，延灵道人发出一声不甘的暴喝，蓝忘机欲挡，却被魏无羡捉住手腕，带着后退到了几步开外的角落站定。
延灵道人并未跟上还击，只呆呆地望着那高台上泛着红光的黑云。
此刻薛洋被裹在其中，已难以看清人形，但魏无羡知道他还活着，否则根本无法支撑阵法的持续。看着看着，他别过了头去，感受到他的异样，蓝忘机轻轻地环住了他。
蓝忘机何其聪明的人，无需自家道侣明说，他便已猜到了缘由。
这或许，就是魏无羡从未提起的前世之死，也是他永远的痛。
晓星尘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发狠挣开了宋岚，似乎想冲进结界，却又被温宁从一旁杀出，牢牢地按住：“晓道长！别过去！那里......”那里不会有人活着出来了。然而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作为凶尸，他本能地感到了危险，况且事到如今，看魏公子与薛洋所作所为，他已然什么都明白了。可当他看到晓星尘眼里滚滚而下的泪水，那句话又被他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放开我，你们，子琛放手！薛洋！”晓星尘几次想要爬起来挣开束缚，却都被宋岚与温宁合力压在地上，手臂猛地一阵疼痛，竟是生生挣得脱了臼。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却依旧是想靠近一点，哪怕一点点。
“薛洋......阿洋......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他？为什么要推开他？为什么都到了这个时候还要骗他？
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那个充斥着血腥气的下午，他知道了一切的真相，绝望与无力将他吞没，最终落得个无法挽回的局面。多可笑啊！而一切都仿佛是宿命的轮回——他总是会亲手，将他的剑刺进他珍重之人的胸膛，总是要他亲手杀掉自己爱的人才算了结。
薛洋根本都不懂他，他不怕死，他只怕薛洋一如前世一般哄他骗他。可一切到底还是没有改变，还和从前一般。
薛洋的计划，金光瑶知晓、魏无羡也知晓，其他人后来也已猜到，唯独自己，被蓝忘机救出后匆匆赶来，成了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
甚至被骗得亲手将剑刺进了他的心脏！
而他，却连责怪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
两世以来，晓星尘都从来没有正视过他与薛洋的感情。前世被欺骗的恨让他一直在逃避，最终宋岚之死愧疚彻底压倒了他，让他选择了死亡。而这一世，他来时便带着怀疑与探究，一次次确认一次次设疑，那些内心与身体上逾矩的瞬间看似是这段感情的佐证，却是那么脆弱，只需要一点怀疑便被碾压得无迹可寻。
可如今，清晰地感受到薛洋的生命在流逝时，晓星尘却慌了。明明薛洋未伤自己半分，可霜华穿透他胸膛时，却仿佛是扎进了自己心里，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厉鬼尖啸，阵中红光大盛，无数怨灵涌入结界内，密密匝匝的啃噬声惊悚刺耳。
万鬼反噬，消弭怨气，以己肉身，献血为祭。
滚滚黑雾之中，没人看得清薛洋是如何被一点点啃食，被疯狂的饿鬼撕扯，连一丝痛苦的哀嚎都发不出来——或许他的喉咙早已被厉鬼扯碎。
结界浓缩到了极致，义城地上地下无数冤魂聚集在此，汇成一场狂欢的血食盛宴。而盛宴的尾声，忽然从浓雾之中探出一只干枯的左手，向着明月清风的方向，四指只徒劳地张开了一瞬，随即化作片片灰烬，散在浓烟之中。
石台“砰”的一生炸裂开来，强大的冲击迅速环形散开。
温宁来不及带晓星尘躲开，转身用身体将他护住。他本就是死人，破碎多少次也不痛不伤不死，修一修便好，他早已不在意自己如何，只想本能地保护身边的人。可谁知下一刻，宋岚忽地张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揽入怀中。向来反应迅捷的他身体突然僵住——这还是第一次，除了姐姐与魏公子以外，有人将他像个孩子一样护住。
他低下头，略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本能地紧了紧手臂，抓紧了晓星尘的肩膀。就在刚刚薛洋彻底消失在那片嘈杂中的刹那，他似乎听到了一声为不可闻的叹息——他说，道长......疼，或是糖......温宁没有听清。
不知晓星尘是否有听见。
他向来不会安慰他人，可他却偏偏小心敏锐。隔着胸膛似乎都能感受到臂弯里的人那颗颤抖的心脏被铺天盖地的痛苦淹没。
他想叹息，却无气可叹。
死别已是定局，而活下去的人依旧要走完未来漫长的岁月，将那执念一点一点，消弭在无边的时光中……
腥甜上逆，一口鲜红再也压不住，从喉间溢出。晓星尘彻底僵硬的身子突然软了下来，像被抽干了灵魂的行尸，呆滞而绝望。
温宁抬手帮晓星尘抹去唇角的血，却听见他近乎麻木的声音，颤抖着喃喃着：
“对不起，我…爱你……”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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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无负其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