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还没回答,人群中飘出一声冷笑。
薛洋抱着胳膊缓步走上前来,戏谑道:“既然魏前辈不肯说,那么我来说好了。”
他分明笑着,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像是毒蛇在“嘶嘶”吐着信子:“三十年前,原云梦江氏家臣魏长泽与妻子藏色散人战死乱葬岗。延灵道人为了救他最爱的小师妹修习魔道,不择手段,最终走火入魔,被乱刀砍死。封魂镇尸后其怨气执念更盛!终以厉鬼之身栖居于怨气深重的义城,用数年时间结成邪阵。召集百里外冤灵厉鬼,命他们带回藏色散人破碎的魂魄,使之重归肉身。”
“哦对了,差点忘记提了。那些复活的人,包括我,都是延灵道人试炼阵法时的试验品。”
“我们的魏前辈原本交代我们,找到十个阵眼逐个击破即可破阵,我们都照做了,可他却到最后一个这儿反悔了!为什么呢?因为!这儿啊,躺着的就是藏色散人!”
“不过……大家都能理解的对吧?”
“毕竟,有哪个儿子愿意自己亲娘尸骨无存魂飞魄散的呢?”
他一边说一边笑,看似帮着魏无羡说话,实则字字句句蜜里沁刀,阴阳怪气地听着极不舒服。
晓星尘道:“阿洋,你说什么呢?”
薛洋重生后除了胡闹一些,却是当真未做过前世那些伤天害理之事,他几乎忘了黑心魔鬼笑里藏刀的邪恶是怎样的。可薛洋现在的样子,分明是那一年在金陵台上骄傲宣布他灭了常家时的模样。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高台上的冰棺,他甚至来不及讶异那里面躺着的竟是他的师姐,心中却只剩下了深深的恐惧感。
其实他不是猜不到。只是不希望,也不愿相信薛洋又暗中做了什么。他想听到解释。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对薛洋的芥蒂已消弭了吗?对薛洋欺骗自己的恐惧从前世至今只增不减,那些不知究竟谓何的感情让他再也不愿接受关于薛洋的丁点可疑。
薛洋瞳孔暗淡了一瞬,不敢看他,几步跨上高台,被蓝忘机横剑拦下,于是笑得愈发乖巧道:“魏前辈就没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魏无羡脸色极差,深吸几口气,哑声道:“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薛洋甚是无辜地耸肩道:“早知道什么?你是说延灵道人害死你爹娘,还是延灵道人要复活他师妹?还是……我早就知道原本万无一失的计划最后会因为你自己一个人,功亏一篑?”
“你!”魏无羡越过蓝忘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怎么敢?这些都是你干的对不对?你到底想干什么?”
薛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挑衅道:“我早就说过,我薛洋,睚眦必报!”
他丧心病狂地笑,指了指自己胸口前世留下的穿心伤疤的位置,用只有他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杀身之仇,我没齿难忘啊魏前辈。”
魏无羡强忍着不让自己发作道:“你,都干了什么?”
薛洋贴在他脸侧悄声道:“你让他下去,我就告诉你。”
他看了蓝忘机一眼,魏无羡强自镇定地推开他道:“蓝湛,你先不要管我。”
蓝忘机道:“魏婴!”
魏无羡道:“我没事。我能解决。”
看蓝忘机与自己拉开了一个安全的距离,薛洋才笑眯眯道:“你真的以为聂怀桑那种废物能把延灵道人从封魔阵里放出来?当然是我和阴虎符悄悄帮了一下。是我,召出了他大部分的亡灵,聂怀桑不过是帮他释放了封魔阵周围的几小片碎魂罢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是刺骨的寒:“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啊!我好歹也还帮了你一下呢……你娘的魂魄马上就能齐了哦。我根本,就没有毁掉我那一魂一魄的阵眼。说起这个,创始人应该比我懂吧,一个人的三魂若是能齐两魂,其他的魂魄,不说全部也能聚齐个七八,根本不影响什么!”
“你娘就要回来了!你开不开心?”
“反正我好开心!你娘回来了,你们也就要死了!阵成之后,那些饿鬼,咬得你们生不如死!我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多人在我耳边尖声惨叫了……”
话音未落,魏无羡抽出长剑,剑锋陡然架在了薛洋脖子上,怒道:“你!你做这些只是为了报复我杀过你?”因气急,他根本来不及去细想他说的有无破绽。
却见薛洋不紧不慢地伸手在剑锋上弹了一下,指尖顺着剑身缓缓滑动,猩红的嘴唇扬起一个残忍的弧度:“知道吗?你娘那把剑叫做‘无名’,你爹第一次见就被她给骗了呢。是不是和你这把剑一样?你娘她天赋异禀,‘无名’本有灵,但后来因为弑主便自行消散了。你说有趣没有?”
剑锋颤抖,却不再近一步。薛洋是真的觉得有趣得紧,他像是疯了,生怕魏无羡不杀他一样:“你娘!藏色散人,死在乱葬岗!——你当年的埋骨地,也是你娘死的地方!她跟魏长泽到死,都还以为自己能带你去吃甜羹!你忍心毁了这处阵眼吗?”他吼道,“你想害你娘跟你一样魂魄无存吗?!”
“魏前辈动手啊……犹豫什么?杀了我你照样得做个选择——选你娘呢?还是选下面那些对你喊打喊杀的贱命!”
阴森森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地宫内,高台上那二人一个仰天大笑,另一个怒不可遏,却似两个疯子。
杀气激增,随便又向薛洋脖颈中陷入几分,划破肌肤,血珠顺着剑锋滚下。
沸沸扬扬的人声止住,都瞪圆了眼睛紧张地盯着这场巅峰对决。他们听不清薛洋究竟附在魏无羡耳边说了什么,但他说的后几句却都听了个一字不差,明白了个大概——
舍藏色散人一个,能救所有人;若要保她,那大家都要陪葬!
她一个死人,如何能与活人论生死?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魏无羡被逼得近乎失去理智。爹娘昔日惨死真相就在眼前,杀亲仇人还在城中兴风作浪,而薛洋勾结仇人,正一点一点凌迟似的将那些过去铺陈在他面前,还要他立刻做个抉择——杀亲还是杀人的抉择。
晓星尘担忧道:“无羡!”
他咬着牙恨恨道:“小师叔,你还在担心薛洋怎么样吗?你们以为都是我的错吗?你自己问问薛洋,这一切他知不知情!他究竟给延灵道人提供多少方便!他们是怎么勾结上的!你问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晓星尘道:“薛洋?”
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听魏无羡这样说后,他的手在袖中不自觉地颤了起来。薛洋根本不敢直视晓星尘的眼睛。
魏无羡冷声道:“他不说?好,好!那我来告诉你们!有人召回了延灵道人,配合他炼成邪术。这里的所有异象都是因为他们!”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却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不是说毁掉阵眼就能解决问题,保四方平安吗?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所有视线又都汇聚在了魏无羡身上。从观音庙以后他便很少再如此这般被人用这样的眼光围观。
好像又回到了被人喊打喊杀的时候。
“那是他亲娘!你指望他在这件事上分清是非?当年温氏他都豁出命去保呢!”
“他娘是娘,我娘就不是娘吗,我娘还等着我回去呢!再说藏色散人死多少年了,死活又能怎样?”
“魏先生!不要再和大家作对了!您母亲当年为了保护百姓不惜一死,您若是为了她铸下大错,她会怎么想?”
“你为什么总和他废话?对他这么客气有用吗?有人护着他又能如何?江家、蓝家人还能是非不分了不成?”
“他要不动手,我们替他好了!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他还能把我们怎么样!”
江澄一直沉默,手中三毒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自然是想帮魏无羡,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三七阵成。但他还能怎么做?那时他让魏无羡杀了温宁顾全大局,是因为温宁与他并无联系。可眼下躺在那里的人是魏无羡的生母!
任何人都没有资格要求他下手!
魏无羡收回视线,低声威胁道:“薛洋,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是不是还有别的办法?”
薛洋一抹脖子上的鲜血,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指尖,阴森森道:“你说呢?三七阵我也是刚听说,关于这个自然没有!不过别的方法,有!就是要你死,你也愿意?”
蓝忘机道:“荒唐!”拔剑袭向薛洋心口,魏无羡一惊,猛地撤了自己架在他脖子上的剑,旋身带着薛洋闪向一旁躲过。
蓝忘机道:“魏婴,薛洋满口胡言,你莫要听信!”
魏无羡自然无需提醒,松开薛洋后回手一拳便狠狠打在他脸上,将他抡倒在地:“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到底怎么破?”
那一拳很重,薛洋吐出一口血来,露出两排染血的白牙道:“我说过了,你死愿不愿意?”
魏无羡又是一拳,提起他的衣领,薛洋竟一下也不还手,任他拎着,哈哈笑道:“你怕了?把怨灵都引到自己身上消弭怨气就可以了啊!夷陵老祖不是这么死过一次吗?肯定有经验啊!等你娘魂齐了以后,三七阵附属的怨灵大爆发的时候,就把它们招到自己身上!吃你的皮肉,喝你的鲜血,啃你的骨头!把你吃的连魂都不剩!把它们喂饱了,自然就好了!哈哈哈哈!”
“薛洋!”蓝忘机忍无可忍,避尘剑气凝成一道锐利的冰凌,却被另一道横飞的剑光打散。
那人一击用了全力,火光四溅一片白芒,蓝忘机沉着地反手变换招式,刺出的一剑顺势翻花为挑,斜刺向偷袭者。
然而他怔住了,势不可挡的一剑在离那人不过寸许的距离顿住。
金光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高台之上,一手揽着魏无羡,另一只手把薛洋从地上捞起来。他似乎叹了口气,不知是否是错觉,语气满是疲惫:“成美,你为何一定要激怒他们?”
薛洋爬起来,“呵”了一声:“杀身之仇嘛!”他说着抱起了胳膊站在一边,“真没想到啊小矮子,你这时候了还会帮我。”
金光瑶摇了摇头温声道:“送佛送到西,你要是有一天活够了我自然推你一把。”
他紧了紧手中琴弦,扬起他最惯用的笑容,柔柔地道:“含光君,江宗主,这一幕,是不是很眼熟?”
蓝忘机、蓝曦臣与江澄眼瞳骤然缩紧。
风雨夜,观音庙!
金凌半晌才找到声音,难以置信道:“小,小叔叔?”为什么又是他?
金光瑶却仿佛没察觉到那几人的异样,神色一暖:“阿凌,你终于肯这样唤我了……”
他转动视线,扫过在场每一人,或怒或惊或错愕,无一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表情。最终,视线落在了聂明玦身上,被他脸上的困惑与悲痛刺得像有人拔刀在自己的心口狠狠剜了一下,面上的波澜不惊瞬间碎了一地。
他忽然很想扔下手里的凶器,跪在地上痛哭一场。
他真的有点累了。
本以为他与聂明玦熬过了最黑暗的那一生,终于苦尽甘来,相杀多年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相爱一场。
可此番卷入了义城的局中,他便不能不帮薛洋。
因为薛洋说,他有解决一切问题的唯一办法。
那日延灵道人承诺阵成后可保金光瑶与聂明玦毫发无损地离开义城,条件是金光瑶配合他守阵。听起来并不会损失什么。
他拒绝了。
因此被鬼气侵蚀。
因为他知道聂明玦也一定不愿意这样做。
当年自己为了救他杀了几个无名修士,他便勃然大怒,一生的隔阂皆源自于此。若他当真为了保命应了延灵道人的要求,害了四方百姓,聂明玦永远也不会原谅这样的金光瑶了。
他一直都清楚聂明玦最恨的是什么。
哪有那么多迫不得已?赤峰尊说的很对。不过都是放不下一己私欲。
有人只想活,有人却想让别人活。所幸这个道理,他明白的还不算太晚。
所以他相信了薛洋。
不论薛洋把握有多大,左右不过一场豪赌。赌赢了万事大吉;赌输了大不了一切重头回到原点,只要他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身死魂消也就那样罢了。
从前他怕死,可现在只要一想到聂明玦恨他,便比死都难受。还真是那个人给了他一点甜头,他就再也不想吃一点苦。所爱之人一旦接受了自己,便再也无法忍受自己变成他讨厌的样子。
薛洋觉察出金光瑶眼里那一瞬的痛意,把唇一扬,贴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后悔了吗?”
后悔帮他了吗?金光瑶这一步踏出,等于是站在了恶人这边,处心积虑想与仙门同归于尽。除非他的计划成功,否则再没有回头路可走。
金光瑶一侧头躲开他呼出的气息:“别粘的这么紧!”
薛洋道:“你看聂明玦那脸色真有意思,黑黑白白。他八成以为他心爱的人儿想毁天灭地,报复仙门,又骗了他呢!这感觉……哈哈哈……”
金光瑶眉头一抽。果然情况越是糟,薛洋便越得寸进尺,趁火打劫似的挖苦他人,每句话都像小冰刀子戳人心窝。不愿让他得逞,金光瑶干脆目不斜视,强迫自己不看聂明玦,冷冷道:“咱们彼此彼此罢了。晓道长也不是很开心的样子吧。”
何止不开心。
薛洋想和平常一样讥笑挖苦回去,却发现一开口嗓音竟涩住了,便不再说话。
他深知二人这样的选择势必会辜负所爱之人。可薛洋和金光瑶又是不一样的。
聂明玦是喜欢金光瑶的,并且一定很喜欢。所以才会这么心痛吧!刚毅英气的面容拧成这样一副难看的表情。
可晓星尘不爱薛洋啊!而且应该是一点都没有的。
薛洋心中清明,听话才能换来那人一点温柔;但若做错了事,那人时刻等着将那一直拖欠着的一剑捅进他心口里。
凭什么啊?
同样是正派眼中的恶棍,所行之事如此相似。他明明要比金光瑶真,爱得也比金光瑶深,且比金光瑶更热切的渴望着悔改。
到头来,晓星尘还是没有匀一丝真情给他。还不如金光瑶,至少得到过。
痛苦、嫉妒、不甘、期待在他心里汇成一团,像是打翻了酱醋茶瓶儿。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去刺激他唯一的盟友。
但仔细想想,这种行为实在是幼稚,没什么好说的。他自己都不敢让晓星尘喜欢他……
都是他欠晓星尘的。他负债累累,他恶贯满盈,他十恶不赦。他杀宋岚阿菁,害晓星尘,两世加起来所受的四剑才换来一个重头开始的机会。
他手中还淌着一城人的血,这满城冤魂十之七八皆因他起——这账,是怎么都算不清的。
聂大:我信阿瑶,阿瑶还是善良的,而且爱我。
明月清风:阿洋是真心悔改,如果他能一直这样好,我便一直陪着他,给他买糕点糖果。
……义城恶友小分队计划开启后
……他俩挑事儿,他俩劫持人质,他俩一唱一和搞事情……
某蕲蛇君:打不打脸,尴不尴尬?房子塌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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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无负其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