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火幽幽燃烧着,摇摇欲坠却固执地打着转,奉献一缕微弱的幽冥冷光,像早便认识许久的故人,专在此等人归来。
魏无羡伸手接住它,墨色双眸蓦地黯淡了下去:“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鬼火有灵,在他掌心跳跃几下,却如同耗尽力气,幽光暗了下去。
蓝忘机担忧地唤他道:“魏婴。”
打斗声不曾间断地自头顶传来,温宁还在同仙门修士周旋不休,也不知还能坚持多久。
魏无羡抬眼望去,眼底竟有水光闪烁。喉间哽咽了一瞬,终是一言未发,转身头也不回地融入一片黑暗中。
漫长甬道尽头,凝满冰霜的石门巍巍立在鬼火光内,血红咒墙在其上蜿蜒而行,闪烁着妖异纹理。魏无羡脚步只是微微顿了一瞬,随即加快步子直直地撞了上去。
蓝忘机立即挥手斥出避尘,然而剑光未至,魏无羡的身子却已径直融入了界中。那血色咒界上绽出了柔和光芒,只刹那间便湮灭消失。
避尘撞击在咒墙上,“当”的一声弹了回来。
“魏婴!”
魏无羡充耳不闻,指尖轻拂过门上爬着的霜花,将耳朵贴近石门,仿佛凝神谛听着何人细碎的低语。片刻后他缓缓闭上了眼,口中喃喃道:“对不起。”也不知是在对谁说。手掌运力,轴承启动,沉重石门间,赫然出现一条黑黢黢的缝隙。
“魏婴,快回来!”魏无羡的身影消失在门内黑暗中,蓝忘机瞬息冲向石门,却被结界弹开阻隔在外,顿时愣住了,挥手止住身后跟来的小辈们:“你们在这别动!”
幽暗地宫内,漂浮着如同死亡般的寂静,地底深处的阴寒之气凝结成冰,爬遍每一寸青砖,鬼火跳跃着,引着来人一步步走上高耸的石台。那里横卧着一尊冰棺,晶莹剔透,白衣女人静静躺在其中。肌肤白皙,眉眼如画,面容安详静谧,明明早已是个死人了,却依旧面目如生,仿佛只是睡着,等着有人来将她唤醒。
魏无羡的目光久久地凝在女人脸庞上。
他一生从来没有见过她,就连记忆中她存在的痕迹也早已寡淡稀薄。他所知的所有关于这个女人的事,都是从世人口中听闻。
这个女人,没有任何能够让他缅怀的东西,甚至就连画像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张。唯一能够证明她在世间真实存在过的便是她与一名家臣有过一段佳话,诞下过一个孩子。
魏无羡俯身,双手撑在棺材边沿。明明是活过两世的人,人间百味具已尝过,却从不知此刻他心中是何滋味。他试探着唤了一声:“阿娘?”
无人回应。
“你是她吗?”魏无羡哑声问道。
依旧是一片死寂。
寒意顺着指尖爬上胳膊,魏无羡忽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铺天盖地的悲伤将他吞没。他感应到了,这具身体虽保存得极好,却无一丝魂魄,只剩下了一具空壳,不知被困在冰棺内多少年,就这样静静地睡着。
难怪江枫眠虞紫鸢寻遍天下,却也找不到故友尸身。原来是被人保存在这里。
是谁做的?为什么?他想干什么?
突然,仿佛脑海中一道惊雷劈下,一个可怕的念头浮出水面。魏无羡顺着水晶棺身缓缓滑落,跪坐在地,额头抵在棺壁上,强行分出自己的一缕魂魄,从女人眉心探入。
破碎的画面霎时洪水般涌入脑海
——尸山血海,遍地断兵残肢。撑着长剑的黑衣男子倒下,化作片片灰烬散入风中,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
画面一转。
一束银光划过眼瞳,在男人眼中落下一片沉痛的血色。他呆愣了许久,机械地弯下腰,一下一下地摇晃着女人的身体。
“起来,起来!”他一声高过一声,却没人能回应他,他终于急了,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得到,不顾一切地吼道,“我知道你骗我!你信不信我杀了他?我杀了你儿子!”
血染了他双手,男人红了眼瞳,他一把拔下插在地上的剑,剑锋上那道鲜红的血线触目惊心。他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探向女人的鼻息。
片刻后,他颓然垂下了双手,愣愣地站在原地,浑浊暗淡的双眸恍惚了一下,终于恢复了清明,两行浑浊的泪水划过脸庞,砸落在地上。地面拱动着,一株白骨花朵般从焦土中探出,像个无助的孩子攀上他的衣摆。
男人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原本应跳动不息的地方仿佛空出了一块,没有任何感觉,一片冰冷......
魏无羡猛地后退一步,狼狈地爬起来。遥远的童年记忆在封尘的角落被唤醒,自他被客栈掌柜赶出门去,冰天雪地衣不蔽体,浑浑噩噩地乞食流浪不知过了究竟多久。那一日,他正蜷缩在街角,一个男人突然出现了,冷着一张脸拎起他,将他带到一个巷子。
就是在那里,他遇到了江枫眠!
原来,这一切,从那么久以前就开始了。
而他们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得离谱!
他的父母根本不是夜猎遇险双双身亡!是那个男人害死了自己父母,甚至还想过要杀死他!
可也是那个男人引着他遇到江枫眠,他才被带回江家,不至于冻死街头。
三七阵根本就不是延灵道人为自己养魂所设。这是个跨越了三十余年的局!整个逆天而行的阵法,都是为了藏色散人!
分明是他害死了她,却又拼命想要她回来?
这三十多年来,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延灵道人一边取灵石灵药保存藏色散人尸身,又一边寻遍天下奇门异术,找寻起死回生之法。身死后只剩一缕孤魂也没有放弃。直到遇到聂怀桑,在他的帮助下重获自由,休养生息。又从夷陵老祖留下的残卷中利用义城的天然怨气重启三七阵!
究竟是多深的执念,连死亡都不能令他止步,只让他更为疯魔!
可他既然能救回那么多逝去的人,就连魂飞魄散的晓星尘与阿菁都重回人世,为什么偏偏就是唤不醒藏色散人?
魏无羡哆哆嗦嗦地拨开女人衣领,只见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口,多年过去早已流不出鲜血,却也永远无法再愈合。
虚空中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知道吗?你的眼睛和她很像,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魏无羡僵硬地转过脸看向视野所及的黑暗之处,然而还未待他找到声音来源,身后陡然升起一片炽亮白光,两扇沉重的石门“轰”地向内飞起,在空中翻转几圈砸入地面。强大灵力炸响,魏无羡猛一转身,随便出鞘钉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独剑成阵,挡下巨大的灵力波动。
一道冷光夹杂在混乱中斜飞而来,然而还未近他的身,一声铿然琴响,银弦兀自颤动不休,仿若凤鸣,一圈涟漪无形中荡开,看似柔和,却力堪千钧,那道冷光被击飞出去,“嗖”地插入石墙中。
人群冲入石门内。
蓝忘机抢在众人之前,冷然向前一步挡在魏无羡面前,无声表明了立场。
江澄怒道:“是谁出的剑?”
好不容易破开地宫外结界闯进来,修士们早已按捺不住,个个剑拔弩张,骚动中根本无人回应江澄的质问。
他们进义城以来便没分到几只邪祟,此刻发现老宅下的大阵,却被魏无羡与蓝忘机不由分说地拦在外面,不允销毁,几番问询无果最后竟动起手来,更是召来鬼将军与他们对峙抗衡。
原本魏无羡在仙门中的恶名便一直流传,近几年来虽已有所改善,却也只需一点怀疑就足以使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微薄信任轰然崩塌,夷陵老祖已沉寂多年的恶行重又浮出脑海。
终于有尚寸理智的人开口道:“江宗主,含光君,你们都是明事理的人,都应该知道这阵法不是什么好东西,且不说从哪来的,魏无羡留着它必成祸患,为何你们要助纣为虐?”
江澄皱了皱眉头,目光投向高台上,只见白衣青年巍然肃立,身后那人却是一反常态的沉默,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也不看下方的一片兵荒马乱。
聂明玦凝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一名不知是谁家的修士认出这位乃是雷霆之威的赤峰尊,略微惊讶了一瞬,挺直了腰板道:“前些日子义城怨气大增,惊扰四方。姚宗主带着一批人先行而来,我们后来才赶到的。我们循着风邪盘到这儿来,正看着魏无羡从暗道口出来!这下面可是有一个大阵!他却抵死不认,我们要进去,他和鬼将军竟同我们动起手来。”
“不仅如此,你看他如此维护这里,不知道的竟还以为此处乃乱葬岗伏魔洞!”
聂明玦表情一僵,然而还不待他动作,金光瑶将手轻轻放在了霸下的刀柄上,温声道:“先等等,事情全貌未明。”
姚万钧愣了一瞬,看看金光瑶又看看聂明玦,脸上忽然爬满怒容道:“好啊!我知道了,看看这些都是什么人?敛芳尊,薛洋,鬼将军,还有夷陵老祖......”
他根本无需把话说完,只是罗列出这几人的名字,众修士便都已清楚他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议论声从开始的窃窃私语逐渐提高,一字不落地传入在场之人耳中。
“天啊,他们要做什么?”
“赤峰尊怎么会被金光瑶蒙骗?”
“魏无羡不是和蓝家去调查禁尸地凶尸逃脱和死者复生之事的吗?”
“呵!恐怕调查只是个幌子吧。”
“魏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怨灵和诡阵......和你没有关系吧?”
“怎么可能没关系?没关系他会护着它们?”
“他们做了什么,才让蓝宗主,江宗主,赤峰尊都向着他们?”
江澄听了几句后勃然大怒道:“把剑都给我收起来!这事和魏无羡有什么关系?阵是延灵道人设的!乌烟瘴气是他弄的!我们费劲辛苦封锁阵眼,你们想干什么!”
金凌听他这样说,似乎松了口气,提剑同江澄站在了一起。他一过去,队伍中的金家修士也陆陆续续地站了过去。
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多时便分成了三列。以蓝金江三家为首的毅然站在了魏无羡这一方,同众修士刀剑对峙,另有聂家欧阳家等立与双方之间,犹疑不定。
魏无羡看着他们眼眶忽的一热。原来不论他做了什么,或者要做什么,都有人愿意相信他。
可他这次却要让他们失望了。
他沉声口道:“对不起。”
江澄愣住片刻,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别告诉我这一切其实都真的与你有关。”
自观音庙后,江澄曾不止一次地回想过去的那些年他们身上发生的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其实从未和魏无羡站在一起过——
蓝氏听学时受罚,他总下意识地将原因归咎于魏无羡又不老实触犯了家规。
声讨魏婴时江澄没能为他多说过一句好话,甚至还带着江家站在了围剿队伍中。
第二次乱葬岗围剿时他也从未相信过他,直到苏涉琴音封灵真相大白。
如果当时他能多问一句,多坚持一下,多听听魏无羡的话,他们不至于走到今日这一步。
可更多的时候,他宁愿相信大多数人所说的
——在不同的选项和魏无羡之间,魏无羡总是被舍弃的那个……
现在他终于才有机会代表江家在整个仙门前为魏无羡撑腰,做了他从前不曾做的事,可魏无羡却告诉他……
“江澄。”魏无羡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只觉沉重,平素的轻松不见一分,“三七阵,不能破!”
江澄道:“你疯了?不是你说的吗?三七阵不成,延灵道人魂魄便不能聚齐,他召来万鬼无法平息只能被反噬!你这时候说不能破是什么意思?”
魏无羡此刻脑中也乱成一团麻,不知该怎么和他们解释。
难道他要说这阵法根本不是为了让延灵道人重生,而是为了他母亲?难道告诉所有人,说他宁可冒着义城四周数十里被覆灭的风险,就为了让他母亲回来?
还是指着这下面站着的群情激愤的百人都理解他?
他不知如何解释,更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些信任着他的人。可这是最后一个阵眼了,他若像原定的那般将其毁去,那藏色散人的魂魄便再也聚不齐了。这世上便也再不会有他的母亲,那个记忆中抱着幼年的他骑小毛驴的女人从此魂飞魄散。
他只能垂眸,歉然道:“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若真的出了事,我愿独自一人承担所有后果,绝不让周边百姓受难……只是这阵,恕我不能毁!”
“魏婴!你为何……”蓝忘机沉声道,言语中染上沉痛。若不是真的遇到天大的事无法抉择,魏无羡怎会这样推开他,“我不会让你独自承担。你且说到底所谓何事?”
魏无羡还没回答,人群中忽然飘出一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