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
魏无羡闯祸了。
这事儿虽说不上什么大事，但恰好赶上喜气洋洋的大年关，着实麻烦得紧。
要说起因，大概得从半月前说起。
自金光瑶重回金陵台，结侣聂明玦后，他前生曾提及的新增瞭望台政策在蓝金聂三家的支持下再度开启。短短一年内，两千多座空中楼台、高阁驻阵架起在民间各地，几乎覆盖了所有的偏狭荒地，镇守四方安宁，一些从前从不会被注意到的犄角旮旯，也随之闯入了玄门视线。
云深不知处以西，靠近蜀中的一片荒山小镇，本是块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弹丸之地。向来太平宁静，连当年席卷百家的射日之征的战火都没烧到，几代人下来几乎是与世隔绝了。
然而一月前，村子突然开始频频闹起鬼来。
起先是一名醉汉摇摇晃晃当街卧倒，迷迷糊糊间却见一绿衣美艳女子蹲在他眼前，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轻柔地在他身上四处撩拨。
那醉汉久居山野，哪里见过如此这等美貌风情，一口一个“心肝儿”就熊抱过去，谁知却一下从那女子身上当当正正地穿了过去。这下这酒可醒了一大半，却见那小娘精致秀丽的面容突变，霎时凶神恶煞，呲牙咧嘴，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于是醉汉跑出了一骑绝尘之良驹风范。
这事儿过后，村里便整整半个月都不曾消停。不是谁家精心饲养了一年的肥猪半夜狂嚎惊吓致死，就是一笼子鸡鸭一夜之间被吃剩了一堆白骨，骨头上还有密密麻麻的人牙印。
不过万幸，虽是邪物作祟，却并无人员伤亡，除了那半吊子的老道士作法捉鬼时不知道发生了啥，直接中风倒地不起。
最后村长决定求助瞭望台。
瞭望台上值岗的蓝家子弟鲜少出山游历，涉世不深，故一见到一笑露出两排大白牙，皮肤黝黑似炭的几个汉子，还有他们那大大小小散发着恶人酸臭味的礼盒时，直以为是何方妖孽找上了门来，差点拔剑砍过去。
听说这件事时，魏无羡与蓝忘机二人恰好在蜀中一带夜猎。本要赶回云深不知处去过年，中途接到卷宗知会此事，便决定顺道去看看。
一路上，魏无羡都以为那村民冲他们哭天抢地，大呼小叫的样子，他们要面对的会是什么大妖恶鬼，谁知一进村子，他就乐了。
大不大鬼不知道，但绝对是个淘气鬼。且这鬼有作祟捣乱的心，可智商着实令人堪忧——
阡陌之间，处处都是它留下的气息，生怕人不知道这里来了个鬼。几乎每一面斑驳土墙上都写着几个歪瓜裂枣一般的大字，只能看出一个“一”字，其他的一概看不懂究竟写了什么鬼东西。
魏无羡直惋惜没有办法解读这鬼画符供他嘲笑个够。
蓝忘机则毫不留情地评判：“字无准则，实在不堪入目。”
魏无羡哈哈大笑：“的确是无法无天哈哈哈哈......”
众村民团团围上来，紧张兮兮地看着这两位玉树临风的俊俏公子，不知该作何打算。却见那黑衣公子从容不迫地摆摆手，高声道：“各位乡亲们，此事交给我，还请大家先回去，我要把这鬼东西给叫出来溜溜，别吓着大家。”
他振臂一呼，风姿凛然，颇有枭雄名士风采。几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女子当即红了脸，原本胶在蓝忘机身上的视线纷纷落在这黑衣公子身上，想上去说话却又不敢，一个个羞得满面红晕，怼怼这个嗔嗔那个，恋恋不舍回看好几次才消失在屋舍后。
魏无羡对此颇为得意，眉飞色舞地冲那边打了个有些轻佻的长哨，回过头来却发现蓝忘机正用一种捉奸的眼神盯着他，当即联想到那每晚例行之事，脖子一缩再不敢继续风骚下去，轻咳一声，十分正经道：“干正事。让我来会会这手烂字！”
说着他取下腰间那管乌黑竹笛，像执剑那般在指尖挽了个漂亮的花，置于唇下吹响。
风轻轻扬起他鬓间乌发，衣袂间似有青烟浮动缭绕，笛声纷扬散入清风，端的是一副世外高人好风骨。
然而......
“真他妈见鬼了！大白天的让不让鬼睡觉了！狗日的，看老子不一巴掌拍扁你个吹笛的龟孙！”
“？？？”笛声骤然劈了个音，拐成一个奇怪的调子，戛然而止。
魏无羡吃了一惊。
蓝忘机修长白皙的手已搭在了避尘剑柄上，却见一道绿色身影歪歪扭扭出现在空气中，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活动筋骨，真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冰蓝色剑光忽闪，在空中碎成无数道细丝光斑，天罗地网般扑过去。
那绿鬼还处在懵登状态，此时一见有东西突袭而至，当即脸色大变，一瞬间浑身直冒绿光，激动之下“嘭”得一声炸成一团鬼火，向反方向一窜好几丈远。
“狗日的，报上你们的名字！敢打你爷爷我！你知不知道我是......啊啊啊！我操，儿子，傻儿子，快他妈来救你老子啊啊啊啊啊啊啊！！！”
头一次除祟除成了这种闹剧，魏无羡短暂地讶异后，激动得浑身直颤抖！这鬼可真是太有意思了！当下眉开眼笑道：“蓝湛，你等着，我去会会他！”说着便一头冲进一条小路，左冲右突，堵得那团鬼火惨叫连连。
蓝忘机无奈地摇摇头。刚交手的一瞬间，他便已知晓，那不是什么难缠的凶神恶煞，顶多只算得上是个刚成型没多久的小鬼，魏无羡一个人搞定完全没有问题，让他去玩个高兴也好。
然而事与愿违。半炷香后，魏无羡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蓝忘机以为他失了手，虽诧异，却还是上前想先宽慰两句。结果魏无羡仰天长叹愁眉苦脸道：“蓝湛，我这可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从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中拎出来的，竟是个不过**岁的小娃娃，怀里死死抱着一盏绿油油的灯，正怯生生地瞪圆了眼睛，被蓝忘机冷若冰霜的气场一冻，竟哆嗦的连带着魏无羡也开始抖。
“？”蓝忘机询问的眼神无声飘了过去。
魏无羡哭笑不得地放下小孩道：“他说那鬼东西......是他爹！”
云深不知处。
一声咆哮惊雷般地炸响在明山净水间，仙府向来宁静祥和的清晨忽然间骚动起来，鸡飞狗跳。
魏无羡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一抹高挑白影从眼前飘然闪过。
他许久都不曾和蓝忘机同时醒来了，虽说是拜那突然的骚乱所赐，但能看到道侣清晨初起时的性感模样，磨蹭着他一块清洗身子，或许还能胡天胡地再折腾一番。当下心底泛起一丝勾人的痒痒，哼唧一声，心满意足地捉住蓝忘机垂下的衣摆，娇声道：“二哥哥……哥哥～相公……好蓝湛……我要洗澡……”
蓝忘机抱起他身子，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向屏风后走去。魏无羡立刻顺杆爬，两条雪白长腿就势缠上他的窄腰，老老实实地攀在他身上。
水已经放好了，魏无羡坐进去，正欲伸手将蓝忘机也拉进来，那白衣佳人却不着痕迹地错开道：“魏婴，你先洗。”
静室内的浴桶本就不大，两人晚间颠鸾倒凤又常常忘我收不住力道，一月总要换上好几个。虽说蓝家人早已习惯，可这大早上的确是不应胡来搞得一团糟。
可魏无羡显然并不这么认为，把半张脸埋进水里，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只露出两只眼睛，委屈巴巴地盯着蓝忘机。
蓝忘机要去取皂荚的手一顿，装作没有看到他可怜兮兮的模样，拿过毛巾轻轻擦拭着他的后背。
昨晚闹得狠了些，魏无羡腰间光洁白皙的皮肤上青红相间几个鲜明的指印，看着很是令人心疼，估计蓝忘机背上也好不到哪里去。蓝忘机牵了牵嘴角，按住魏无羡蠢蠢欲动的双手，专心为他清理。
魏无羡揩油未果，只好老老实实任他动作，懒洋洋地趴在浴桶边缘，浓密的眼睫垂下，盯着蓝忘机修长的双腿发呆，不觉间又咽了咽唾沫。每次看到自家近乎完美的男人，他都有种莫名的不真实感——这等人间绝色怎么就便宜了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混蛋呢？
注意到魏无羡不那么正经的目光，蓝忘机伸手遮住他的眼睛，柔声道：“冥室那边出了点乱子，待会儿洗完要过去看看……有什么事，晚上再做。”
“出乱子了？”魏无羡一怔，忽然想起来自己确实是被一声鬼吼吵起来的，只是那声音很快便被压下去，且蓝忘机的美色实在太过诱人，一时他竟把这回事给忘了个干净。
蓝曦臣前些日子去了莲花坞小住，此时应该和江宗主腻在一起。而蓝启仁又因仙门名士纷纷结同性道侣而怀疑人世，一气之下撂了挑子去游历，想在山川大河间寻找真相，一年回不了云深不知处几次。
因此此时蓝家掌事的长辈们只有他和蓝忘机两人，他俩却还在静室里面磨蹭，若是真的出了大事，那些小孩子们该如何应付。魏无羡眉头一皱，急道：“怎么回事？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蓝忘机止住。
“无甚大事。用完早膳再去。”
“......”
当两人赶到冥室时，只见漆黑大门大敞四开，外面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一大圈白衣卷云纹的弟子。面上却不见一点紧张恐惧的情绪，反倒颇为兴奋激动，个个踮着脚尖抻长脖子，生怕离得远了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完全没注意到含光君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
“喂喂，里面什么情况啊？”
“嗨！你是不知道啊，含光君和魏前辈前些日子带回来的那鬼，正在里面炸庙呢！”
“怎么回事？快快快说说！”
“那鬼问他什么都不好好说，非教人喊它大王！恕我直言，就他那个德行，连个厉鬼都算不上，还鬼大王！他要是大王，那鬼将军温前辈和魏前辈还不是鬼祖宗！”
被叫做鬼祖宗的某人强忍着笑意，拉住了要上前去的蓝忘机，几步飘到这群小辈们身后，听得兴趣盎然。
“说得对！那鬼骂人实在太凶了！谁去问他都被骂得狗血喷头！跟这东西一比，蓝老先生的训诫那简直是和风细雨！”
“只可惜思追师兄怕这鬼吵了含光君和魏前辈，给冥室外面加了层结界，听不见里面骂的什么。”
“不过你看景仪师兄那脸色臭的！茅房都不知好上多少，肯定很精彩！”
噗！魏无羡探头去往里面看了一眼，心道你们想的太多了，景仪哪里是崩溃的臭脸色，分明是强压着激动还要装雅正憋的啊！
“你说，魏前辈，薛洋，阿菁姐，还有这个鬼，谁更厉害？”
“你笨吗？那当然是我们家魏前辈厉害了！”
魏无羡刚欲大赞此子弟慧眼识珠，却听旁边那弟子嗤道：“谁说修为了？我说的是骂人！”
“嗨！要是这么说的话......这鬼一定是第一！薛洋和阿菁姐不相上下，魏前辈还是要差上一截！”
魏无羡：“？？？”
弟子们正聊得欢，氛围一到恨不能此刻有几斤瓜子让他们嚼，却听一道清冷的男声在后方陡然响起：“云深不知处禁喧哗。家规十遍。”
此言一出，便犹如疾风过境，杀了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前一刻还神清气爽的小弟子们突然就如霜打的茄子，一个个垂下脑袋，灰溜溜作鸟兽散。魏无羡嗔怪地看了蓝忘机一样，伸手拽住走在最后的那名弟子，不确定道：“小朋友，我当真还要排在薛洋后面？”
那小弟子说错了话被蓝忘机抓了个正着，又是心虚又是悔恨，此刻这么一问，顿时又羞又窘，拿余光瞥着含光君不敢说话。魏无羡叹了口气，悄悄挪了挪身子将他与蓝忘机隔开，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说，我和江澄比起来，这方面怎么样？”
小弟子一口气差点没过去，如果说刚刚只是窘迫，那听到这句话后他便是惊恐万状，如临大难了！这两位蓝家主母，哪个都不是好得罪的。他要是真的回答了，让江宗主听说，必定死相难看。魏前辈虽性格好，可他身边那位含光君不行，且最是护短，他要是说出什么来，百十遍家规可以直接送他升天。
魏无羡皱了皱眉，有些委屈地松开手，心说自己有这么吓人嘛？如何能吓成这样？那小弟子一溜烟跑没了影，蓝忘机十分冷淡地提醒道：“云深不知处禁疾行，加十遍。”
“蓝湛，你干嘛吓唬他们？”魏无羡哈哈一笑，在蓝忘机嫩白的脸上捏了一把，柔软触感令他心满意足，抬手一挥便解了蓝思追先前设在冥室内的结界。
谁知结界刚一开，一串疾风骤雨的污秽谩骂就劈里啪啦地砸了过来——
“卧槽了！狗日的！你们这群乡巴佬，有眼不识你爷爷我！瞪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我是大王！”
魏无羡下意识地一缩脖子，只见黑黝黝的殿里飘着一缕淡绿色，蓝思追与蓝景仪正大眼瞪小眼杵在绿影面前。蓝思追活像是吃了一口苍蝇在嘴里，脸上温和的表情已经快要绷不住了，蓝景仪却颇有些兴奋。
注意到两位长辈来了，两人一齐上前见礼道：“含光君，魏前辈。”
“怎么回事啊？它是不是欺负你们两个了？”魏无羡调侃道。
蓝思追欲言又止，思考了一下该如何过滤那些污言秽语，这才道：“那鬼一直寄居在那位小朋友的灯里，我们本想在冥室内问灵，谁知它刚被我们叫出来......就开始骂我们。除了知道他叫戚容以外......问他什么他都只是骂人。还常提到一位道长，叫......”
蓝忘机：“但说无妨。”
蓝思追轻咳一声，道：“叫......狗日的......谢怜......”
魏无羡被蓝思追的窘样逗得哈哈大笑，心疼地摸着他的脑袋道：“思追啊！还真是，辛苦你了哈哈哈哈哈哈！”
那边那绿色的东西见有人来了，顿时一声尖叫，又听到他们居然提到了某人的名字，大怒：“笑笑笑！笑什么笑！你们这群贱人，提他的名字做什么，给老子闭嘴！你们问什么问题我都不会说的！儿子，傻儿子！谷子！你这个没用的小东西！快给老子过来，就看着他们合伙欺负你老子？不知道来救我？！！”
这时，魏无羡才注意到角落的黑暗里还蜷缩着一个小娃娃，听到叫他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抱着那盏灯冲戚容扑过去。
正是那日魏无羡捉住的孩童。
他刚一打开灯罩，青鬼便迫不及待地化作一团幽幽绿火钻进去，任蓝景仪再怎么敲打也没动静，铁了心不理他们。谷子快要哭出来了，抓着他的袖子苦苦哀求道：“哥哥，大哥哥们，求求你们放过爹爹吧！他为了救我变成灯，现在好不容易回来了，求求你们不要伤害他！”
他的模样实在是十分可怜，蓝思追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所措地望向蓝忘机。
“先收起来吧。”蓝忘机垂下眼帘，一挥袖子，一张符便落在灯上，那聒噪不休的嗓音突然便静了下来。谷子见它没了声，吓得脸都白了，却听蓝忘机悠悠道：“这符隔音。找间空屋，先留他们父子住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