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台秀华厅内，此刻乱成一团，一地鸡毛。挤满了一大早闻讯赶来的大小家族代表，各色服饰在厅内来来往往，各执所见议论纷纷。
山下封禁之事不仅通告了蓝家。
金凌端坐上首，勉强维持着得体的表情，脸色却已经显而易见地黑成了锅底色。他不是没试过让众人稳下来，只是每次开口都效果甚微。不是只安静一瞬后又掀起更大波澜，就是压根没人理会他的话，都装作没听见。
眼见着金凌额头爆出几根青筋，一声冷哼忽然从一张案几后传出，声音不大却在一片嘈杂中清晰地落入众人耳朵里。厅内霎时鸦雀无声。几位宗主怯怯地抬头去看，只见云梦江氏不知何时入厅，坐在案几后面的紫衣人低着头摩挲着手中茶杯，头也不抬看不清表情，只觉厅内无端冷了几分。
众人无言，这才按位次鱼贯入席，在早已备好的桌案后落座。
金凌松了口气，看向他舅舅，本想用诚恳的眼神讨好一下江澄。察觉到他视线的江澄却抬头狠狠剜了他一眼。
金陵讪讪地收回视线，有些不好意思。
从前他是金陵台和莲花坞捧在手心的金小公子，却总也不知足。常觉自己上面那几个年少成名的长辈总是无形中压他一头。蓝氏双壁十几岁便为世家传颂，魏婴斩杀屠戮玄武、扬名射日之征也是如他这般年纪，金光瑶少年老谋、暗杀温若寒的石刻还伫立在金陵台石道上，江澄更是年纪轻轻重建莲花坞，独掌江氏......金凌私心认为，若他也逢此机缘，做的必定不会比他们差。
谁知一夕之间观音庙事发，金氏忽然间天柱倾塌，整个家族都压在他一人肩上。他也同当初的江澄一般，十几岁便要一人撑起一片天。可现在如果要他选，他宁可面对凶神恶煞的邪祟，也不愿和一些两面三刀的人周旋打太极。
曾经他渴望的机缘真的到来了，却是以一种万般讽刺的方式。
而他，满心骄傲的金少主，做的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多么好。
是以这些年，金凌越发地理解敬重江澄，也开始懂了为何舅舅当初会那么恨魏无羡，为什么心中怎么也过不去那道坎儿，又为什么听到那句“我食言了”时会哭得那样失仪。
他还有江澄和魏婴给他坐镇，可当初舅舅只有一个人。
而他们，原本可以一起的。
金凌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蓝忘机身边空出的那张桌案，一眼又一眼，直到他感受到来自江澄的怒视，才红着脸收了回来，却仍迟迟不肯开席，对此江澄倒也没什么表示，应当是默认了。
金陵知道，江澄也在等那个人。
终于，魏无羡一阵风似地御剑而至，又一阵风似地跃下随便刮进秀华厅，却是一阵风似地扑进那端坐的白衣人怀里，捧着蓝忘机的脸连亲了十几口，似乎要把今早欠的都补回来，口里还胡乱喊着：“蓝二哥哥你可想死我了”，完全不顾场合。
蓝曦臣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见怪不怪，只轻轻叹了口气。而金凌额上的青筋又爆了出来，瞪着眼睛鼓气死盯着那边，半晌说不出话，只得装作没看到，红着脸僵硬地转过头来。
在座的各位反应也没好到哪去。大家都一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样子。有的佯装若无其事，低头小口啜着茶水；有的开始和邻桌小声攀谈，不看那边；有的干咳两声，眼神却不自觉地往那两位身上瞄......
看来也就含光君能在这样场景中稳如泰山，不动声色了。
“咔——”突然一声清脆的裂响从一边传来，众人又闻声望去，却见江澄面色铁青，盯着那缠在一块的俩人，指间先前一直摩挲着的瓷杯被捏了个粉碎，茶汤洒了一桌子。
“啊呀！江澄！”魏无羡也发现了，从蓝忘机身上扒下来前还响亮的亲了他一口，“江澄你看你，脾气总是这么暴躁。好好的一个杯子，阿......金宗主还得收拾。生气就生气，怎么总拿东西撒气，这么多年了你可真是......”
“魏！无！羡！”江澄咬牙切齿道。
众人在心里给夷陵老祖默默竖了个大拇指。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能把江宗主气成这样，仪态尽失，还敢数落人家补个刀的，除了这位魏公子还真没有别人了。
以前江澄恨魏无羡是百家公认的。后来这些年看这俩人之间，似乎也没有那些年传的风风雨雨那么不堪。可现在看，似乎关系还是很紧张......
众人一边在心内纷纷猜测是不是冤家见面分外眼红，一边默默呐喊着“打起来，打起来”。
金凌看不下去了。若是三毒圣手和夷陵老祖在此等情景下吵起来，实在不成体统。魏无羡此人脸皮甚厚众家十几年前便习以为常，可江澄若是一时激动不顾身份吵来吵去，这笑料便足以给百家枯燥平淡生活中的增光添彩了——
玄门迅捷：惊！三毒圣手江宗主、夷陵老祖当街对骂互殴，这是乱葬岗一幕的重现，还是另有内情？
金凌赶紧把出现在脑子里的诡异画面驱逐，道：“着急请诸位仙友前来，实在是对不住，但事出危急、万不得已。想必大家也都知道了。凌晨那道天雷破开镇尸地的封禁，我唯恐棺内有异变，连夜派人去查探，可派去的修士被强大气场挡在山门外，根本无法靠近，那种力量前所未见。此事事关重大，因此不敢轻举妄动，这才连夜通告各家仙首。”
话音刚落，那边一人的声音高了起来道：“金小宗主，恕我姚某直言，这金光瑶怎么说也算是你们家的人。不管是天雷劈开禁制，还是说修士无法靠近，也都是你的一面之词。不足以服人啊！”
金凌闻言一愣，随即大怒：“那你的意思是，我在骗人？”
魏无羡视线投向说话那人的方向，皱皱眉头，往蓝忘机怀里蹭了蹭，道：“这个姚宗主，怎么哪都有他？修为不精，这搅局挑事儿的能耐倒不小.....”说着哼哼两下要去扯蓝忘机的抹额尾巴，被蓝忘机一把握住手腕。
“魏婴。”
两人对话声音很小，但修真之人五感灵敏，远近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蓝忘机无奈地看了眼挂在他身上的魏无羡，见他一脸忿忿，伸出手在他背上顺了几下。以他二人的能耐，要想悄悄说些什么，不可能再有其他人听到，他明显是故意的。
众人心知肚明。
姚宗主面色一白，忍住没有发作，又把话头对准金凌道：“姚某可不敢妄言。只是金小宗主的说法过于匪夷所思，姚某还是认为，应当每家都派人，一起去探探那山下的禁制，大家一起也好都有个见证。”
在姚宗主的带头下，其它几家也跟着附和起来。
金凌说的本就是实话，他们若要去看也无妨。可被姚宗主这么一说，就全变了味儿。好像是他金凌的话如小儿戏言不足为信，又好像是金家有所谋、恶贯满盈不值信赖一般。而他姚宗主，则成了个心思缜密、考虑周全、刚正不阿的资深长者。
金凌问心无愧自然可以答应他们，可要就这么轻易松了口，任他们拿话语讥讽，以后他这个金宗主还不得落得个“乳臭未干”“软柿子”的话柄。可若是不答应，难免会被人怀疑诟病。
金家势力日渐衰颓，不少世家明里暗里都不怀好意地盯着金凌的一言一行。即使贪不到实际便宜，能嘴上过把瘾，拿捏拿捏这小宗主，在他们眼里也是蛮威风。只可怜了金凌独坐金陵台。
正踌躇着怎么回答两全其美，魏无羡“哈哈”一声，道：“我说姚宗主啊，咱们一大早来金陵台，不就是说这事儿呢吗？这怎么这么急着去看棺？哈哈，姚宗主还真是心怀天下，怕那两具凶尸怕得狠呢！”
每个字都透着讽刺，偏偏魏无羡还在嘻嘻笑着，身边还有一个散发着“敢动他就死”气场的含光君。姚宗主气势上就先下来一半，一拱手，只道一声“不敢当”，便不再言语，脸却已憋成猪肝色。
“再说，姚宗主，这金宗主已经正式接任上一任宗主，年纪再小也是坐镇金家的一方仙首，是金陵台名正言顺的新主人。怎么还一口一个金小宗主？蓝湛蓝湛，你看看，人家金宗主玉树临风、风华正茂、俊俏出尘，和我当年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哪里小了嘛？”魏无羡嘟囔着，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好像他也被欺负了。
蓝忘机点了点头道：“不小。”
“谁和你一个样子？”金凌腹诽。他本是感激的，他知道江澄已经帮了他很多次，可毕竟舅舅他姓江不姓金，总插手金陵台事务难免遭人诟病，本想着这种事要自己解决，没想到魏无羡却替他出了这个头，面上不说，心里还是暖的，可听了后半句话脸倏地红了。也不知道是替自己脸红还是替魏无羡。
江澄原本也因魏无羡替金凌出头，脸色稍稍有所缓和，可一见他那副死样子，脸又拉了下来。视线转而落在姑苏蓝氏座席的首位上，只见那人也是一脸与世无争，神情却要比蓝忘机柔和许多。
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蓝曦臣微微抬首，和江澄视线对上时一愣，旋即一抹温柔的浅笑绽开在唇边。江澄一点头算是回他，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狠狠瞪他一眼。
江澄对蓝忘机心存怨念，连带着这张和蓝忘机极为相似的脸也被他毫不留情地嫌弃了。
那边有了魏无羡耍宝卖乖搅混水，气氛轻松许多，也能顺利无阻地商议正事。
各世家算是看出来了，这夷陵老祖看似不正经，却精得很；蓝忘机看似事不关己，却是和魏无羡穿一条裤子的，只要是魏无羡说的都对；江澄看似和魏无羡关系紧张，一涉及到金凌，却是一致对外，配合得极为默契。故也就不学姚宗主非要出头给自己找麻烦了。
议事中，金蓝江三家鲜少发表意见，只是默默听着各世家七嘴八舌地讨论。
不多时，得出一个结论：且不论那强大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先请几大世家仙首亲自探过，确定双尊是否仍在棺内。最后在兵分几路，若凶尸还在，那便一路镇压看守禁制，一路去寻找异变突发的原因；若凶尸逃逸了，那就一路去追双尊，一路去寻异变。
众人都等着四大世家点头通过，却猛然发现刚刚各世家都沉浸在自己的高谈阔论里，一个个激动地过了头。连在场的只有几个清河聂氏的子弟门生，而家主到现在还没来，居然也都没人发现。
“蓝湛蓝湛。”魏无羡凑上去，“聂兄该不会那些年被我带的，也巳时才起吧？”
蓝忘机不动声色，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看向魏无羡的眼神带着点儿不满的情绪，伸手把他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任魏无羡怎么撒娇打滚，再不理他。
正在这时，一金家门生冲进厅内，顾不得礼仪，离得还远便鬼哭狼嚎道：“聂、聂宗主来了！来的路上，被邪祟围攻，受、受了好、好重的伤，在...往这儿来！”
众皆哗然。
自观音庙事发后，聂怀桑一骑黑马杀出仙门，这位昔日不被人所看好的“一问三不知”，实乃大器晚成深藏不露。聂家如今如日中天，家主地位自然也不同寻常，怎么就会重伤？赤峰尊与敛芳尊出事，本就应是聂金两家充当主事。这个关头发生这种事，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正说话间，一道火红的影子架着个黑袍人直掠进来，人还没进来站稳，就听她凶道：“叫！叫什么叫！都说了没事儿了，死不了了！大惊小怪，没出息的样子！”
这似曾相识的声音，这不屑的语气，这风风火火的出场方式......
魏无羡与江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怀疑。直到来人把架着的聂怀桑丢给那边的聂家门生，一众人都散开，才看清那红衣人的脸。
“咣啷”一声，突兀至极。
众人纷纷看向魏无羡，却见他面前案上汤汤水水打翻一大片，污了一大块地毯。而他本人站在狼藉中央，面色惨白，眼里满是错愕，叫他也听不见，喊他也没反应。
再看江澄，脸上的表情也如出一辙，只是他还能勉强稳住情绪，只是手背青筋暴起，那只新杯子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嚎。
“晚吟？”“魏婴？”
蓝曦臣与蓝忘机几乎同时开口。
那红衣女子也注意到了这边，对着江澄微一颌首，又对着魏无羡深深一礼。
众人一头雾水，看江宗主和夷陵老祖这反应，莫非是与这女子有过什么秘辛过往？
纷纷猜测之时，那边聂怀桑虚弱地道了一句：“她是温情......”
登时在场一片悚然，安静如鸡......
情姐姐回来了。本来不想在金陵台耗费太多笔墨，但这可是金江蓝三家的一个冲突点啊。
PS心疼舅舅，他们本事可以一起的啊
下一章猜猜会发生啥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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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去来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