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内燃着不知名的香料，袅袅青烟在空中缓缓地缠绵纠结，交织成团，不过一刻钟，便充斥了整间密室。
“小矮子，你搞了什么鬼？”薛洋忽然察觉有异阴森森道。
这香炉内的烟再如何浓郁，也不至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弥漫整个房间，浓厚到甚至看不清两步之外的事物。
青白色浓雾后，只听金光瑶的声音幽幽传来，却不见其人：“这是洗魂香。”
“你在洗谁的魂？！”薛洋的语气突然变得分外凝重。
洗魂香，顾名思义，燃之洗魂。用洗魂术可以召唤那些已经沉寂多年的死灵，且招之必来，只是每一次洗魂，都会一点点洗去灵魂存在的痕迹，冲刷掉它本身的记忆，超过一定次数后，那受招的魂魄也将魂飞魄散不复存在。但此术可以起到共情的效果，在洗魂的过程中施术者会被拖入受招魂魄前生的记忆里，重走一遍那些对主人来说至关重要的过去。
金光瑶粲然一笑，不正面回答，只道：“成美，你看看就知道了。”
浓雾忽然散去，四面豁然开朗。
肮脏的街巷，两侧都是残破的老墙，凛冽寒风从巷口灌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把身上已满是破洞的单薄衣衫又裹紧了些。
这条小巷中少有人经过，偶尔有路过街口的行人也只是用好奇或嫌恶的目光匆匆扫上一眼，又立刻加快了步伐，赶紧离开，生怕被这小乞丐给缠上。
然而那小孩子只是蹲在街角，脏兮兮的头发下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充满淡漠与绝望。让人很难想象这种眼神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流露出来的。
不过这双眼看起来倒是有些眼熟，薛洋想。
巷外又有人经过，小孩连头都没有抬，默默盯着一个小角落发呆。只听有人说到：“师父今日下山，并未遇见什么妖邪凶兽，这种情况倒是少有的。”
听起来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清朗温润的声线里还带着些朝气与顽皮。
一个女人回应道：“下山与否，全凭机缘。出世与否，都在命数。”
正当薛洋在心里感叹“说的真玄，完全听不懂”，“这女人怕不是个高人”的时候，只见两道挺拔身形同时出现在街口。
那少年人身负长剑，臂挽拂尘，剑眉星目，身如翠竹。身侧的那女人却看不清身材相貌，整个人都像是笼罩在一片光斑雾霭内，头戴斗笠白纱，身着雪白道袍，纤尘不染。
虽然看不清脸，但薛洋却能够明显感觉到，那女人的视线淡淡扫过这边，最终落在了那小孩身上。
看了片刻后，她轻轻迈开步伐，步态轻盈似飘，缓缓踱至他面前，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她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也不知在那个地方坐了多久，早已经习惯了没人理他，此刻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慢吞吞抬起头，嗓子眼里憋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来：“我......不，知道。”
那女道人也不恼，声音含着笑意：“无妨。孩子，你资质不错，可愿与我结缘，拜我为师，随我上山修行悟道，远离这世俗琐事？”
那孩子怔住了，突然问道：“有饭吃吗？”
“那自然是有的！”一旁那少年有些不耐烦，抢先道。
女道人嗔怪地叹道：“延灵，不要吓到他。”
延灵闭了嘴，对那小孩却还是没什么好脸色。
女道人伸出手拨开小孩子烂糟糟的头发，盯住他的眼睛笑道：“和我上山，吃穿用自是不愁的。除此以外，修仙悟道，脱离轮回苦海，你可愿意？”
小孩狐疑地望着他二人。时间过了很久，寒风中两大一小立于陋巷，静默对视，良久小孩子终于慢吞吞地说道：“师父好......”
那叫做延灵的少年小声地“切”了一下，随后俯身抱起了地上那小小的一团，向另一边离去。
天上忽然飘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三人发上肩上。女子手中一把纸伞倏然成型，挡在三人头上。
薛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久久无言。
夔州的冬天忽然闯入脑海。当年的他也是这样裹着单薄布片缩在街角，又饥又寒，却等不到一个能带他走、给他一个拥抱的人，也没有撑在他头上的纸伞。
这时他听到金光瑶的笑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带着嘲讽的味道。
山上的日子比想象中的要更加无聊，对于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来说，打坐、站桩、背书实在是太过枯燥。
不过孩子天性顽劣，总能在艰难的生活中找出乐趣。
薛洋惊奇地发现，那日里又脏又丑的小乞丐居然是个女孩，洗干净换上洁净道袍长得竟也清秀可爱。她整天不是偷跑到山里逮兔子，就是下河摸鱼，就连师父院子里的那棵大枣树也不能幸免，刚结出的枣子没几天就被她带领着师兄弟给偷了个溜干净。
抱山散人常年闭关，多数时候都是那名唤作延灵的师兄在主持大局，带领师弟师妹们练功读书。
不知不觉，多年过去，当初那个小姑娘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只要是不开口讲话，不出手做事，任谁见了都要赞一句“窈窕淑女”“不可多得的优雅美人儿”。可但凡她一开口、一动作，那跳脱不安分的本色便会自然流露。
延灵如今也已是个挺秀青年，英姿勃发，俊朗明秀。只是这么多年来唯一未变的便是他对藏色虽万般无奈却又无限容忍的态度。
那段过去就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飞速闪过，一个个零碎的片段在眼前出现又迅速不见。
“藏色，你又在偷懒！”
“师兄，人家就是想试试这里坐起来舒不舒服嘛。这就起来了......”
“藏色，不准爬树，快下来！那是师父刚种的果子，不要乱折。”
“师兄，我分你几个果子，你这次就不要告诉师傅了嘛！什么？你说上次？上次偷果子都没熟透，我不好意思给你啦！”
“藏色，女子不可以吃这么多饭！”
“师兄，吃得多怎么了嘛？啊？为什么长得胖会嫁不出去？那师兄你娶我不就好了，谁让你常给我那么多好吃的。”
“藏色，不能再这样捉弄师弟师妹了！”
“师兄我就是拿他们做了个小实验嘛。真的没事，他们再睡上五个时辰准能醒！”
“藏色，你又带头打架，你让我可怎么办啊？”
“师兄！他们说你讨厌我，是真的吗......哈哈，我就知道师兄你最喜欢我！他们敢这么说你，我当然要打他们了！”
“藏色，你再这个样子......我真的要生气了，我要罚你去跪神堂了！”
“师兄你每次都这么说，但你一次都没有罚过我哦！”
“藏色......”
忽然四周一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流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空旷而清晰。一阵窸窸窣窣声音过后，黑暗中亮起一簇火光，照清了眼前的景象。
这里是一处天然岩洞，周围流水瀑布环绕，正中有一块石台。台上一白衣青年正垂手而立，听到动静感受到火光，立刻抬起头来，见到来人后眼前一亮，飞身从台上跃下，稳稳地落在来人面前。
“藏色，我来给你看一样东西。”在藏色的记忆里，延灵向来稳重成熟甚至有些古板，很少会这么激动。
事出反常必有妖。藏色怀疑地盯住他道：“师兄啊，你脑袋没坏掉吧？看个东西为什么要来这儿啊？什么好东西，你拿来让我看看。”
延灵一笑，没有答复她，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道：“跟我来，走！”
两人同时跃上石台。
此时薛洋才看清楚，那石台中央有一块天然形成的白玉莲花座，晶莹剔透，可爱非常，莲花正中叠置着两块雪白玉佩，正是卷宗上画着的形状。
“师兄，这是什么东西？”藏色好奇地蹲下去，看了一会儿也没看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便要去拿。
延灵快速截住她的手道：“别碰！这是灵玉。”
“灵玉？有什么用吗？”藏色好奇道。
延灵摸了摸她的头发笑了，那柔顺的触感让人心里一颤，他温声道：“它们是一对儿。等阵法完成，我们一人一块。从此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不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反过来也是一样，此后生死与共，不离不弃。”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温柔得似一汪春水，若是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孩，都会心甘情愿化在其中。
可奈何郎君有意，佳人却不解风情。
“听起来很厉害啊，那我们也试试？”藏色咧嘴一笑，浑身上下都透着顽劣。
薛洋一惊，原来最初的共生咒竟是延灵道人创造的。能心甘情愿将自己的生死与其他人绑在一起，承受阵法可能会带来的种种后果。看这个情形，这做师兄的对小师妹的感情恐怕不仅仅是一句同门之谊可以形容的了。
血从二人雪白的手腕上缓慢流下，滴落在石台中央的白莲石座上。两股血流汇成一处，交融成一体，浸染了那两块玉佩。
岩洞中忽然平地起狂风，乱了发丝衣袍。
原来那两块玉佩和共生咒是这么来的！
此后的记忆有很多都是模模糊糊的。隐约记得，延灵在二十四岁那年决定离开师门，下山降妖伏魔救济众生。
但他没有带藏色一起走。
他说，世上不是只有善意与美好。他不想让那些不好的东西伤害了她。这样，他的师妹永远都是那个会在山间抓野鸡偷果子的快乐姑娘。
璞玉怎能蒙上世俗的尘？
可他还是没能在世俗中保护好她。
一年后的某一天，藏色送误入山门迷阵的两个年轻人离开，此后便一直没放下过山外的世界。
抱山散人晓天晓地，早已知道徒弟的心。万般皆是缘，强留不得。
薛洋想起初见抱山散人时她说过的一句话：“下山与否，全凭机缘。出世与否，都在命数”。
还真是应了这句话。
她遇上了夜猎的江枫眠与魏长泽，就注定要离开师门。这是她的缘，也是她的命数......
所以说抱山散人其实是什么都知道的。从收徒时见到的第一面开始，她就知道谁会离开，离开后又会经历些什么，但这些都是徒弟们自己的造化与命数，她无权干涉，只能顺应。她仅仅是随着自己的缘，收他们为徒。
所以那句话说的即是藏色散人，也是延灵道人。
那么晓星尘下山时，她是不是也早已料到他会遇到薛洋，被他毁掉全部的信仰，最后落得个魂魄无存的下场？薛洋轻笑一声，心里却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