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乡的乐辰市,连绵的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将青石板路洇得深黛。
空气里是湿漉漉的苔藓和木头的气息。傅承夜撑着一把素面黑伞,伞沿雨水成串滴落,他停在那扇熟悉的、破旧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青砖屋木门前。
“笃、笃、笃。”
他屈指叩门,指节敲击在湿冷的木头上,声音被雨声包裹,显得有些沉闷。
短暂的寂静后,一个清脆温润、带着明显戏谑腔调的女声突兀响起,穿透木门,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快哉快哉,寒舍终于又来访客了。好俊的公子,真真是蓬荜生辉啊!”
这声音……不是林樾!
傅承夜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他无声地撇了撇嘴,对这浮夸的台词感到一阵无力:“我找林樾有事。”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清越悠扬的古典笛声不知从何处袅袅传来,丝丝缕缕,仿佛融入了雨丝,又像是从门缝里、屋檐下、甚至青砖缝隙中渗出,萦绕在周围,衬得这雨巷更添几分古意和……诡异。
门内的女声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诉求,自顾自地继续着沉浸式表演,语调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夸张的惊喜:
“长得太美,被公子砍了一剑。咦,怎么不疼,原来是公子的情意绵绵见啊,爽哉爽哉!”
傅承夜:“……”
他额角的青筋似乎都跳了一下。怎么林樾这里,连个门房都这么……神神叨叨?他瞬间有种掉头就走的冲动。跟这群神人打交道,太考验定力了!
就在他脚步微动,真打算转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时,门内终于传来了那个他熟悉、此刻听来简直如同天籁的、懒洋洋的声音:
“小四,别玩你的古风小生梗了。放他进来。”
是林樾,她果然在!
那个名为小四的女声似乎意犹未尽,但立刻应道:“O而K之。”
话音落下的刹那,异变陡生!
傅承夜只觉脚下的青石板路瞬间变得如同水面般柔软、扭曲。
眼前的破旧木门、湿漉漉的青砖墙、滴水的屋檐、甚至漫天落下的雨丝,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揉皱、拉伸、旋转。空间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光怪陆离的色彩和线条疯狂搅动,失重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绷紧全身肌肉,麒麟血脉的警觉瞬间提到最高。
眼前猛地一花,强烈的眩晕感袭来。傅承夜下意识地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世界已截然不同。
连绵的阴雨、湿冷的空气、破败的弄堂……统统消失不见。
风和日丽,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春日特有的和煦。微风拂面,送来阵阵清雅的花香和草木湿润的清新气息。
他正站在一条蜿蜒的、由光滑卵石铺就的小径上。小径两旁,是修剪得极为精致的绿篱,点缀着星星点点不知名的小花。
举目四望,饶是傅承夜见多识广,心神也不由得为之一震。
这是一片占地极其广阔的……姑苏园林!
亭台楼阁掩映古木,粉墙黛瓦沐于暖阳。碧湖如镜,新荷铺展,天鹅悠游划破清波,湖心石舫玲珑剔透。
奇巧假山叠嶂,清泉潺潺其间。丹顶鹤优雅踱步,引颈清鸣;梅花鹿油亮皮毛,安然食草于山巅。
转过藤萝月洞门,豁然见一临水长亭。红木构筑,斗拱飞檐,雕梁画栋。石桌设棋局茶具,朱彩屏风半掩,镂空窗棂将光影筛成变幻光斑。黛瓦连绵,苔痕点翠。雨后特有的泥土、青草与远处桃花幽香,淡淡萦绕。
亭外碧波荡漾,浮光跃金,静影沉璧。依依杨柳,柔枝轻拂水面。
极致的东方美学,沉淀千年的幽静奢华,于低调处尽显非凡底蕴。
傅承夜站在长亭入口,一时竟有些恍惚。从阴雨连绵的破旧弄堂,一步踏入这风和日丽的世外桃源。
“傅局,这边请。” 那个清脆温润的女声再次响起,这次少了些戏谑,多了点正经,但依旧带着灵动的气息。
傅承夜循声望去,只见长亭临水的栏杆边,一个身影正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刚才在门外吟唱的那位——小四。
她的装扮让傅承夜眼角微微一抽。这分明是网上最流行的那种古风小生装饰:一身飘逸的月白色广袖长衫,腰间束着银丝云纹腰带,坠着一块温润的玉佩。
她头上戴着同色系的儒生方巾,手里还煞有介事地拿着一柄展开的素面折扇,轻轻摇动着,扇面上似乎还题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傅承夜视力极好,隐约看到似乎是“帅裂苍穹”。
“小生这厢有礼了。”小四学着男子的模样,对着傅承夜抱拳拱手,动作倒是像模像样,配上她那身装扮和清脆的女声“适才门外戏言,公子莫怪。实在是见公子丰神俊朗,一时技痒,忍不住演了一段。还请公子海涵。” 她说着。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林樾正斜倚在铺着软垫的美人靠上。
标志性的翡翠风衣已不见踪影,只余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袖口随意挽至手肘,露出流畅的小臂线条。领口微敞,一截精致锁骨与下方细腻的肌肤在斑驳阳光下晕着柔光,引人遐思。
墨镜依旧推在发顶,几缕乌黑发丝垂落额角颈侧。她姿态慵懒,白皙的肌肤在暖阳下几近通透。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操控着怀中的掌上游戏机,屏幕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手边小几上,珍珠奶茶杯壁凝结着细密水珠。
阳光仿佛格外眷顾,在她周身勾勒出慵懒而耀眼的轮廓。那份随性中透出的不经意的风情,与她掌控这方天地的能力形成奇异的反差。
傅承夜的目光瞬间被那抹敞开的领口攫住。阳光滑过精致的锁骨线条,触及下方那片细腻的肌肤……心尖仿佛被羽毛搔刮,带来一阵莫名的悸动。一股燥热毫无预兆地涌上喉间,他喉结微动,只觉口中干涩。
小四敏锐地捕捉到这瞬间的失神,摇着扇子,嘴角勾起一抹看好戏的弧度。
林樾似乎全然沉浸在游戏世界,直到小四语毕,才懒懒朝傅承夜方向抬了抬下巴,眼神未离屏幕,含糊道:“来了?坐。”
随即腾出手拿起奶茶,吸溜一口,腮帮微鼓地嚼着珍珠。
傅承夜强迫自己从那片晃眼的白皙和慵懒风情上移开目光,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干涩,在林樾对面的冰凉石凳上坐下。
林樾的目光依旧黏在游戏屏幕上,手指翻飞,却仿佛洞悉一切般熟稔地开口:“是你爷爷让你过来的吧?等等,东西马上就来了。”
傅承夜顺口一问:“爷爷和你说了什么?”话一出口,他就看到林樾操作游戏的手指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她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弯起,似乎在拼命憋笑。
傅承夜心中警铃大作,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林樾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本正经,但那丝掩饰不住的促狭笑意还是从字里行间溜了出来:“正好啊,在你来的路上,老爷子和我通了电话。也就聊聊你刚刚破壳时,还有修炼的那些趣事。顺便告诉我你的小名,”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清晰地吐出那两个字,“建、国?对吧。”
“……”
傅承夜只觉得额角的青筋又开始突突直跳。他无奈地抬手用力捏了捏眉间,几乎能想象出自家爷爷在电话那头眉飞色舞、恨不得把他从小到大的糗事都抖落干净的样子。
真是的,自己都多大岁数、什么身份了,爷爷还把他当小孩。尤其还是跟林樾这种油嘴滑舌、没心没肺的家伙谈论,指不定哪天整个A.P.C.H.分局都会知道傅局长有个接地气到土里土气的小名!
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几乎是咬着牙道:“林樾,我警告你,不许和局里任何人谈论这件事。一个字都不许。必须!”
林樾立刻缩了缩脖子,把半张脸埋到游戏机后面,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假装害怕地连连点头:“好好好,局长您英明神武,威震八方。我保证守口如瓶,打死也不说。”
那语气,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傅承夜太阳穴又是一阵抽痛。他决定暂时跳过这个让他心梗的话题,目光扫过这美轮美奂、生机盎然的广阔园林,换了个问题:“这么大的园林,就你一个人打理?你什么时候开始建的?这装修……如此精美,耗费不小吧?”
林樾的目光终于舍得从游戏屏幕上移开一点,瞥了他一眼,懒洋洋地回答:“是啊,名义上就我一个人住。不过嘛——”
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周围,“我的宠物们挺多的。喏,有一只大藏獒,以前是座山的山神。假山后面偶尔会冒点火星子那家伙,是只西方来的小火龙崽子,脾气有点爆。还有只神出鬼没的沙漠狞猫,不知道这会儿又钻哪儿去了。湖里的天鹅,假山边的仙鹤……哦,还有那些拖着花瓶一蹦一跳的,大多是园子里年头久了生了灵智的花精树怪,挺勤快的。”
她顿了顿,手指点了点旁边摇着扇子、一脸“我在看戏”表情的小四:“至于小四嘛,还有园子里其他负责打扫、修剪、端茶倒水的木偶们,都是自己生了灵识的,帮我干活儿,省心。”
“这院子嘛,”林樾吸溜了一口奶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买了个早点铺子,“明朝那会儿就买下来了。后来嘛,看着邻居们扩建——比如拙政园,我也就跟风,一直扩啊扩,修啊修。至于现在这样子……
“用了点空间折叠的小秘法,把它变成了一方独立的洞天仙府罢了。没我的允许,旁人就算站在门口,也看不见,进不来。”
傅承夜听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位顾问大人能如此理直气壮、三天两头地迟到早退,甚至干脆鸽掉会议了。
守着这么一座堪比皇家园林、还自带空间折叠功能的巨大洞天仙府,里面养着山神、喷火龙、狞猫、仙鹤,还有成精的花瓶和能唱戏的木偶管家。
光是走出这园子的大门,怕不是就得花上小半天功夫,这还仅仅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没算上那些奇奇怪怪的生物和空间扭曲可能带来的惊喜。
上班迟到?那简直是必然事件!
一声浑厚响亮的汪呜声从亭外传来。
只见一只体型硕大、威风凛凛的白色藏獒,甩着湿漉漉的大舌头,迈着稳健的步伐沿着卵石小径走了过来。
它嘴里叼着一根粗麻绳,绳子后面拖着一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古朴大木箱。藏獒径直走到林樾身边,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腿,那湿漉漉的大舌头热情地就要往她手上舔。
林樾终于舍得放下游戏机,笑着揉了揉藏獒毛茸茸的大脑袋,顺手接过了它叼着的绳子:“来了来了,辛苦你了憨山。喏,”
她拍了拍木箱,对傅承夜抬了抬下巴,“这就是你爷爷要的东西了。”
傅承夜看着那明显分量不轻的木箱,疑惑更深:“这里面是……?”
林樾没直接回答,俯身打开了木箱的铜扣。箱盖掀开,露出里面用柔软棉布精心包裹、分隔放置的物件。
她随手拿起一件,解开包裹的棉布一角——那是一个器型优美、釉色温润如雨后初晴天空的天青色瓷瓶。
“哦,这一批主要是些瓶瓶罐罐,”林樾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家里的餐具,“喏,这个是宋徽宗时期烧制的天青釉,我记得当时烧了一窑,就这个最合眼缘,留着了。”
她放下瓷瓶,又拿起一个细长的卷轴,小心展开一小截,露出里面清雅飘逸、意境深远的山水和那极具辨识度的、洒脱不羁的题跋与钤印,“还有几幅子瞻的书画小品。嗯……当年在黄州,我拎着几坛好酒去找他,雪夜围炉,聊得兴起,他就着酒意挥毫,画了这几幅给我。啧,子瞻酒量其实一般。”
她仿佛陷入了短暂的回忆,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一边清点着,一边随口解释:“我和你爷爷一直有合作。我这园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攒了不少,隔些年头就挑一批出来,托老爷子那边的关系,送给国家博物馆或者靠谱的学术机构做研究、展览去,其实这事儿一直有专人负责跑腿的,定期会来取货。”
林樾说着,有些困惑地歪了歪头,看向傅承夜:“是不是老爷子年纪太大,记岔了?他大概以为上次跟我交接这事儿还是民国那会儿,其实上次……好像是前年不久?”
她不确定地眨了眨眼。
傅承夜:“……”
他看着木箱里随意放置、却被行家一眼就能看出是稀世珍宝的天青釉瓷器,看着那被轻描淡写提及的苏轼真迹,再听着林樾那平淡无波仿佛在说处理旧报纸的口气,以及那句“宋朝”、“民国”的时间跨度……
傅承夜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瞳孔地震的威力,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了。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之前所有的疑惑似乎都找到了一个最合理、也最不合理的解释。
难怪她能眼都不眨地随手甩出一千万的卖命钱!
难怪她能买下、扩建并维持这样一座堪比皇家园林的洞天仙府!
而且听这意思,这还不是第一批藏品,更不是唯一的一批。从明朝到现在,她手里流出去过多少这样的“旧物”?其价值根本无法估量,每一件都足以引起学术界和收藏界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