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南禺山。
“帝君母后，即便是您，也得有帝君的同意，才能入殿。”
“你这逾规越矩的婆子，居然连我也敢拦！”
琼华气得柳眉倒竖。
云桓成为帝君后，族内的奉天殿拨给了他不少侍者，拦下她的嬷嬷便是其一。
六百年前，凤凰族内除了两位耆老帝君，其他族人最高也不过九翎羽。
丹襄是拥有凤凰印记的显贵仙君。
他容貌俊朗，风流成性，身边的莺莺燕燕多到不计其数，唯有正妻之位一直空悬。
琼华是六翎羽出生，血脉不高不低，做个上等女使容易，想要更进一步就难了。
她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才嫁与丹襄为妾。
一府殿的争妍斗艳，琼华总有落于下风，受人欺凌的时候。
直到云桓出生，丹襄大喜，为给自己十翎羽的儿子落上嫡子的身份，才将琼华由妾抬妻。
几百年的养尊处优，比起自己的六翎羽血脉，琼华更记得她是丹襄仙君唯一的正妻，是云桓帝君的帝君母后。
如今被一个下贱老妪堵在门外，极是难堪。
丹襄身陨多年，琼华早就没了需要讨好的人，脾性渐大，怎能咽的下这口气。
但奉天殿的侍者修为精进，即便动手，也占不到任何便宜。
她一时又急又气，顾不得仪态，只得拔高了语调在殿外喊道：“云桓！云桓！！！”
琼华在殿外喊了许久。
一道金光闪过，云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隔山雾般遥遥传来：“嬷嬷，放她进来吧。”
琼华恨恨剜了守殿侍者一眼，踏入长乐宫。
她入殿走了约有四百尺，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云桓坐在白玉书案边，手里拿着一根由凤凰翎羽所铸的箭矢。
半个时辰前，有女使来报，说云桓要再拔一根自己的翎羽。
琼华闻言大惊失色。
两位耆老帝君在闭关修炼，整个南禺，若说还有谁能管管他，似乎也就只剩下她这个帝君母后了。
琼华的车辇飞至长乐宫附近五百里时，被护卫拦下。
护卫们只敢拦车，不敢拦她，琼华改而腾云，急匆匆赶至长乐宫，却还是晚了一步。
她盯着云桓咬牙道：“你疯了吗！”
翎羽对凤凰一族何其重要！
云桓却把它当作追求女子的物什，屡屡糟践。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琼华怒不可遏，厉声道：“你当初已经拔了一根翎羽去求亲，如今又拔一根！”
“琉月与那青帝私奔已快有一月，纵使被寻回，想来也非完璧之身，不配再做你的正妻！”
“我看你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记不得自己的身份了！”
云桓神情冷漠，睨视着琼华。
这样一个愚蠢虚荣的女人，竟然是他这一世的生母。
“你不必摆出母后的架子，惺惺作态。”云桓慢条斯理地提笔蘸墨，“我自出生，就是十翎羽，现在也不过是回到了十翎羽。”
凤凰族依旧承认他的帝君身份，奉天殿都未置喙，哪轮得到她来指手画脚。
“好！好！好啊！”琼华拊掌连喝三声，语带嘲弄道：“我可真是生了一个好儿子，我管不得你，也说不得你了。”
琼华一直都清楚，云桓与她的关系并不亲近。
他一出生就得凤凰族重视，自幼被长老殿抚养。
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后，无非个是摆设罢了。
在外人看来，他们之间虽谈不上什么母慈子孝，但也未有龃龉，大体融洽。
可自从云桓升为帝君后，就像变了一个人，越来越不在意族内的规矩。
他是她的儿子，他的婚事，理应由她这个母后作主。
琼华心中属意的儿媳，是同为凤凰族的嫡贵女：黎嫣。
黎嫣温柔贤淑，拥有九翎羽血脉，且爱慕云桓多年，苦于他不好接近，便时常来拜见讨好他的母后。
两家可谓是门当户对。
最重要的是，黎嫣对未来的婆母足够恭顺。
然而云桓却拿着帝君印玺，风轻云淡地通知她——
求娶琉月一事已获得柏川、天冬二位帝君的同意，系关两族，由奉天殿操办，无须旁人插手。
两位帝君是何等尊威！
琼华发作不得。
黎嫣的爹娘得知消息后，亦不许她再来拜见琼华。
一是不想得罪帝君和奉天殿，二来他们的女儿自是要做正妻的。
嫁不了云桓，也还有其他九翎羽的仙君可选，犯不上如此轻贱自己。
此事令琼华颜面大损。
好在凭着帝君母后的身份，她在南禺总归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只要云桓不是明目张胆的忤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影响她的利益。
可他现在连装都不装了！
竟放任奉天殿的婆子，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她的脸。
她到底是生了他！
没有养恩也有生恩！
琼华说不清自己在恐惧什么，她甚至不敢抬步上前，只远远站在台下呵斥道：“你父君如果还在，断不会允许你对我这般无礼！”
“哦？”
云桓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淡声道：“你是在担心自己的帝君母后之位吧。”
本就是母凭子贵，若子不贵了，母亦然。
十二翎羽的云桓，是凤凰族的第三人。
十翎羽的云桓，仍是凤凰族的第三人。
可若是还要继续往下降，就算不得头一份的稀贵了。
“你以六翎羽之身，得到了太多不属于你的尊荣。”
“着实是……贪得无厌得很。”云桓轻声嗤笑，不紧不慢地将写好的信笺封口，终于舍得分出一丝目光给琼华，“与你传信的女使，是叫绿绮吧。”
“你在我长乐宫所插人手，共计十名有余。”
“我以往懒得管，但想来以后琉月住进来，定是不愿见到她们的。”
云桓微一抬手，唤来两名灰衣侍者。
他们头戴狰狞可怖的獠牙面具，周身灵力诡异莫测。
琼华顿时惊恐道：“你、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想对我动手？！”
她看不出这两个高大粗壮的灰衣侍者是几翎羽。
他们身上没有神裔的祥瑞气息，绝不可能是奉天殿的人。
“母后言重了，不过是剪去一些聒噪的枝叶而已。”
他突然又肯开口叫她母后了！
琼华非但没有心安，反而更觉毛骨悚然。
云桓微微一笑，吩咐道：“把绿绮带上来。”
灰衣人动作鬼魅，将绿绮押进殿内。
她原本哭哭啼啼，看见琼华后瞬间如蒙大赦，止不住地哽咽道：“帝君母后，您救救我啊，婢子对您可是忠心耿耿。”
不争气的东西，简直是不打自招！
琼华瞪了她一眼，正欲开口辩解几句，只见云桓似笑非笑，若有所指地道：“我记得，绿绮是个三翎羽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
以他的修为，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绿绮是几翎羽！何必明知故问，摆出一副商量讨论的口吻，仿佛有多尊重她这个帝君母后一样！
云桓从白玉阶上缓步而下，浅金色的晨光透过窗子倾照在他的身上，映出近乎神圣的光芒，让人不由觉得这才是神裔凤凰真正该有的模样。
只是他一张口，说出的话却十分冷血残暴。
“我知母后在意血脉和翎羽。既如此，便把绿绮的翎羽都拔下来，送给母后吧。”
“您很快……就可以拥有九翎羽了。”
云桓犹如真心为琼华着想一般，屈尊降贵地半蹲在她的面前。
他薄唇微勾，轻轻叹了口气，安抚跌坐在地的琼华：“只有这样，即使有一天我落魄到成为一翎羽的凤凰鸟，母后也无须担心自己的尊荣和富贵了。”
云桓的话令琼华如坠冰窟，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绿绮就跪在地上砰砰磕起头来。
“帝君饶命！帝君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求帝君看在同族的份上，留我一条性命！”
神裔凤凰族中，最低的血脉为一翎羽。
一翎羽的凤凰只有原身，是完完全全的鸟禽模样。
未开灵识的神裔，甚至连下界能修出人形的妖都不如，至多算是生在天界的飞禽走兽。
神裔中慈悲一点的种族，诸如狐族、狼族……
他们只是不允许低血脉的同族离开本族的势力范围——
以免被外族抓起来，当作宠物一样囚禁欺凌。
可凤凰族天生倨傲。
对于那些一翎羽的凤凰鸟，用不着族人出面，他们的父母也会主动将其杀死。
故而在凤凰族内，只有二翎羽及以上的凤凰，才有资格活下来，有修炼出人身的希望。
绿绮仅有三翎羽，哪怕只拔两根，她作为一翎羽的凤凰鸟，在族内都没有活的资格。
更何况，就像凡人被挖去心脏、又或砍掉了脑袋。
翎羽堪称是凤凰的命门。
失去了所有翎羽的凤凰，会死。
“你方才还说对我母后忠心耿耿，现在却连几根翎羽都不肯奉上吗？”
云桓的声音又沉又冷。
绿绮的面额早已磕到血肉模糊，她拼命摇头，颤抖着身子道：“奴婢的翎羽就算拔下来，对帝君母后也没有用啊！求帝君放过奴婢一命，奴婢血脉卑贱，奴婢的翎羽没有那么大的用处……”
翎羽只有长在凤凰原身上时，才是他们修炼的倚仗。
一旦被拔下，就会变成死物。
它与普通的羽毛不同，既无法更替后再次生长，也不可能在别的凤凰身上存活。
若是掠夺别人的翎羽有用，凤凰族也不会那么看重天生血脉了。
三翎羽凤凰的翎羽，也远不如六翎羽凤凰珍贵。
绿绮的翎羽对琼华而言，只是无用的废料罢了。
又怎么可能帮她变成九翎羽！
云桓的话在绿绮听来，就是要她的命。
“动手吧。”
云桓有些厌恶地看着绿绮，“像你这样不忠不敬、满口谎话的奴才，想来母后是不愿替你求情的。”
“是吗？母后？”
琼华垂缩着头，脸色被吓得忽青忽白。
她既不敢直视云桓，也不敢抬眼去看那死到临头的绿绮，生怕下一个轮到的就是自己。
“你看，母后不吭声，就是认同我的说法了。”云桓仿佛无可奈何，“母后的意见我总是要听的。”
他话音一落，灰衣侍者立即一左一右地钳制住绿绮。
不消片刻，三根短而无光的翎羽就被拔下。
绿绮由人身变回了凤凰鸟，痛到来不及叫唤两声就死去了。
只剩一对涣散的瞳孔，还在不甘地瞪向琼华，似是在怨恨她不肯替自己求情。
云桓接过侍者呈上的三根翎羽，将其如簪花步摇般，一根一根地插入琼华的髻发。
随后起身拍掌，轻笑道：“恭喜母后升为九翎羽凤凰。”
“与其母凭子贵，不如自身贵胄。这便是我能想到最好的孝敬母后的方式了。”
“时候不早了，你们送母后回宫歇息吧。”
*
琼华魂不附体地回到自己的坤春宫时，把伺候她的贴身女使吓了一跳。
帝君母后原本珠钗环戴的高椎髻上，赫然插着三根血淋淋的翎羽。
怎么会把这样的东西往头上戴！
这些翎羽，又是从哪儿来的？
女使熟悉琼华的脾气，虽有惊异，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唤道：“帝君母后！帝君母后！”
“长乐宫送来一个箱子，说是云桓帝君给您的孝礼。”
听到长乐宫，琼华终于有了些反应。
她神志不清，喃喃道：“箱子？什么箱子？”
女使赶忙遣人将其抬进来。
箱匣约有三尺立方，为金丝楠木所造，上嵌翡翠玛瑙无数，华贵非常。
尽管帝君很少来坤春宫探望，但到底是念着帝君母后的，里面定是些奇珍异宝。
女使这样想着，却极守本分，恭敬地道：“奴婢先退下了。”
女使躬身离开后没多久，忽地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
她匆匆跑进内室，只见琼华伏跪在地上抽搐作呕，动静大到宛如要将心肝脾肺都活生生吐出来一样。
那个漂亮华贵的箱匣里，装着一堆被拔去翎羽的凤凰鸟尸体。
每一只……
都是琼华安插在长乐宫，用来打探云桓近况的眼线。
***
三日后，南禺山。
“坤春宫的那位……好端端的，怎么突然——”
“嘘，听说是疯了，怕是以后都不会出门见人了。”
“她区区一个六翎羽凤凰，平日可是不把我们这些九翎羽放在眼里。”
“哎呀，谁让人家的儿子是凤凰族帝君呢！”
“做了帝君母后又如何？我看她褔浅命薄，享受不了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