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鹿群们的踩踏下,矿场成了一片狼藉,所有能用的器具都被碾得失去了原形,歪歪扭扭的,整座矿场只剩下一辆大矿车是完好的,它立在中央,孤零零的,像是无意闯进林子里的人类孩童。
鹿儿们在矿场里来来回回,把挖出来的元灵石全部带回森林。刘滨晴将那矿场商人和他的狗腿子统统绑了扔进那矿车里,再把剩余绳子缠在车身上,和两头公鹿分别拽一截,准备将他们拉出林子,扔到荣森地区和依林地区交界的市集大街。那几位伤员在车里痛苦地哭嚎着,三位医疗型站在一边,沉默地盯着人身上烫出水泡的的皮肤和根本就没有包扎的流血手臂,若有所思。
“怎么,想救人?”老前辈只瞥一眼,就将她们的心思读了个透,言语里不掩轻蔑,“我和老伙计这还是手下留情了,不然现在他们身上早就多了几个血窟窿,彻底回不去了。”
“那么,刘前辈,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置这帮人?”清云忍不住问。
“把他们扔到星灵子统会分驻地门口,要是那边敢徇私枉法,我不介意亲自动手。”滨晴回头看了看鹿王,“你没意见吧?”
“随便你,反正让他们滚出去,别让他们脏了林子就成。”鹿王严厉地说。
“这么说……”
“前辈您没有要他们性命的打算?”
沐家姐妹一前一后一起说完了一句话。
“只是暂时。”
年长的星灵子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背过身去摸了摸来到她身边的小鹿。
清月却不肯放弃,追问道:“前辈,既然如此,请允许我们姐妹两个去为他们做初步治疗,这是烫伤,若是不及时处理,往后发展就只能等死了。”
“而且是痛苦地死去,要是戳窟窿,他可能死得就没有那么痛苦。”清月补充。
滨晴回头,盯着两个晚辈,微微眯起眼睛,冷笑道:“哼,随便你们,反正就算你们现在给他们治好了,回头他们要是敢再来,我照杀不误。”
得了长辈的许可,沐家姐妹松了口气,在矿车边垫起脚尖,扒开挤成一团人,从中找出伤员,一个负责治疗泛红起泡的烧伤,一个帮那个差点断了半截手臂的止血固定。
“我说,你们做人别太心软了,该断则断,面对十恶不赦的罪人,决不能心软。”
“放心,前辈,我们没有放过他们的意思。”清月反驳了这个说法。
“我们只是想按照律法来给他们定罪,根据他们现在所犯的罪,他们大概会被判入狱五年左右。”
清云说这话时,底气稍微有些不足,不过不是因为理念动摇,而是她对律法不够熟悉,无法准确说出与罪行对应的每一条法律。她不禁想起了自己以为同窗,那人通晓整片大陆所有的律法,随意点一个地区,点一个数字,都能一字不落地念出指定的条文。
跟两位沉静的星灵子比起来,其他几位聚在一起的星灵子们就没有那么安静。那个差点用长戟断人手脚的家伙,正在一旁叽叽喳喳,被迫接受来自柳叶和筱悠的质问。
“说,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图谋?不是让你们走了吗?为什么还跟过来?”
柳叶用枪抵住了杨子茂的脖子,金属的冰冷贴着脖颈温热的血管。杨子茂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握紧了抓着长戟的手,锋刃对准了柳叶的胸膛。他们两个使的都是长兵器,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只能僵在那里,等其中一人露出破绽,另一方再趁势而上。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柳絮、筱悠和莉丝绕到了杨家兄弟的后头截了他们的退路,而秦家那两位,虽然嘴上骂着杨家的是叛徒,但还是分散站到了姑娘们旁边,等着随时给兄弟做接应。
“你们几个,闹够了没,别在这儿吵吵嚷嚷,赶紧给我滚!”
“刘姨……”
一股细密的疼痛自手腕上传来,扼住了想要发出声音的咽喉。柳叶和杨子茂同时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突然缠上他们手腕的银色丝线,又细又密的痛觉自腕上传来,丝线收紧,将两只腕子勒出了红痕。
“闹够了吗?要动手就赶紧,别老是在那里放狠话,不想动手就感紧给我分开。”
银线在滨晴的指间纷飞,随着话语里逐渐增加的怒意收缩,萦绕在手腕的痛觉更上一层楼。
“对不起,我们这就停手!”
柳家姐姐和杨家哥哥同时服了软,收起了自己的兵器,前者愣愣地盯着自己的手腕看了许久,想到要不是有柳二姑的情面在,恐怕他们的手早就皮开肉绽了。
“喂,你们两个,回来干什么?不是让你们滚远点了吗?怎么,难道想不通回来找死吗?”
年轻人之间的纷争暂时解决了,可滨晴没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尤其是那对不明底细的杨家兄弟,突来的发难带着令晚辈无法反抗的威慑力。
“嗯,我要是说我们听说有人在林子里您信吗?”
杨子茂摸摸鼻子,显得有些心虚。杨子蓁虽被长辈锐利的目光盯得指尖发抖,但还是硬着头皮辩解。
“算是一种赎罪吧。”
少年说话的声音轻微得不可思议,像一片在风中苟延残喘的蝉翼,耸动着,摇摆着,祈祷风势不要变大吹散自己。
“以前在父亲手底下做事,抢了不少元灵秘宝回去,如今能为这天地山川保一点是一点。”
“原来你们还会叫他父亲啊。”
滨晴不管他们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抓着一个“父亲”的称谓乐呵呵地笑,笑够以后,她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
“赎罪是吗?听着挺不错,只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几分是可信的,总不能你们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是吧?”
杨家弟弟还准备再说些什么,刚一开口,银色的丝线就缠上了他们兄弟二人的手腕,比刚才缠哥哥时的力道要轻些,多了丝丝清风的寒凉。
“在出林子之前,就先委屈一下你们了,没意见吧。只要你们没有骗我们,我不会对你们做什么的。”
为了不多生事端,杨家兄弟应下了的要求,不做反抗。乐得轻松是滨晴吹了吹口哨,拍拍凑到自己身边的鹿的脖子,吆喝一声:“走了,伙计们!小鬼们跟上!”
一行人和一群鹿就这么浩浩汤汤地出了矿场,他们从已经倒塌的入口牌匾上跨过去,余光跑过几个黑影。
滨晴停下脚步,斜了两眼那些窸窸窣窣的影子,是几个还有没有逃走的矿工,他们佝偻着瘦削的腰背,从地上捡起一块又一块碎石,朝滨晴和鹿儿身上砸去。
“混蛋!混蛋!”
他们边扔边喊,飞出去的所有石头都被滨晴用清风弹开了。
“你毁了这里,我们怎么办?以后我们要去哪儿?我们没有地方做工了,我的儿子……我婆娘……还在等我掀锅啊……”
愤怒之后,汹涌的悲伤袭上来,那些矿工捂住自己黑黢黢的脸,失声痛哭,混浊的眼泪从指缝渗出,流进手上干裂的皱纹里。
此情此景,滨晴不但没有丝毫同情,甚至冷冷地抛出一句:“走!”
走了两步后,老前辈发现没有一个后生跟过来,回头扫了扫一张张苦瓜脸们,下了最后通牒:“看什么看?走!”
年轻人们终究没能抵挡住前辈的威严,犹豫几下后,慢悠悠地跟上,一步三回头,直到那些脆弱又干瘦的身躯在视线里化作一片尘埃。女孩们眨眨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罪恶感层层包裹着她们,愧疚与哀怜在满心的酸楚里发酵。
早该想到了,就算他们说要把矛头对准矿场的主人,那些在商人手底下讨生计的可怜人不可避免的会受到牵连,而他们,还没有偿还无辜者的办法和能力。
一番天人交战后,筱悠鼓起勇气,说:“前辈,恕我直言,您这般突然毁了他们的矿场,等于夺了他们的生计。”
闻言,滨晴放缓了脚步与筱悠并行,嘴角挂着一抹嘲讽的笑,吐出的字眼冷血无情:“那又怎么样,他们一个两个有手有脚的,总能找到下一份工作,饿不死。”
这话说得轻松,可对于普通人来说,寻到一份足以供养家庭生活的工作,远比想象中的要困难得多,他们没有星灵子那般神通异能,随手撕一张悬赏令就能养活自己。他们必须在广袤的土地上四处巡游,直到找到可以容纳他们安身的“洞穴”。
女生们看向滨晴的眼神带上了几分埋怨和怒意,滨晴索性彻底摊牌,面目渐渐变得狰狞癫狂:“我说过,每个星灵子都会有自己的偏好,我偏向的是自然灵界,至于另一个怎么样,我不关心。”
一阵源自本能的声音在年轻人耳边响起:离开她,赶紧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
随之而来的还有彻骨的寒意,渗入到年轻星灵子们脊柱的每一条缝隙里,冷得浑身发抖。他们不知道老一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很清楚,眼前的这位长辈已完全陷入一种疯狂而偏执的情绪里,待这些情感爆发,没有一个人能阻止。
许是怕了那潜藏在下姣好面容下的疯狂,后生们没有再和刘滨晴呛过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秦晨才轻声说了句:
“他们已经没有地可种了。”
这一句很快就吸引了清云的注意力。清云偷偷瞄了一下滨晴,确认后者没有注意到自己这里后,贴近秦晨悄声问:你指的是什么?
“那些矿工大多是依林边境的农户,战争时期,他们祖辈流传下来的农田被破坏,被征用,从那时起,他们就再也没了收入来源。”
清云凝视着对方的眼睛,自觉对方眼底流露出的同情不似作假,心里一遍遍地为可怜人祈祷,不忍细想他们的悲惨境遇。突然,海风吹来的花香在她的脑中闪过,某些已经入睡的记忆苏醒,让她好不容易对秦晨生出的好感蒙上一层灰烬。
“那些在南方海岛的人们,你们夺了岛上的元灵秘宝,那里的四时节气一定会受到影响,那些靠节气为生的人怕是要和刚才矿工差不多了。”
清云的质问令秦晨心上一颤,喉间像被异物堵住般,又干又涩。他别过头,心虚道:“南方海岛富庶,他们不至于像这里的人走投无路”
“你怎么就能肯定没有呢?”
清云皱起眉头,试图用追上对方逃避的目光,无果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结果你们现在做的,是差不多的事。”
“我……”
“喂喂,你们这是在讨论旅行见闻吗?”
秦晨本想再两句,却被杨子茂的聒噪打断了。
“说真的,在海上漂流,随着海浪拍打的方向前进,跟陆上旅行比起来别有一番风味。阿晨、阿影,你们真该早点跟我出去看看,别老是……”
“滚!”
由来冷静自持的秦晨难得生气,咬牙切齿,狠狠地瞪了眼杨子茂,也不知道他是在气对方的背叛,还是气自己说话被打断。
被吼了的人没有气馁,一张嘴仍旧叨叨不停:“诶呀,别急嘛,又不说在陆地上不好。你看我来容森这一趟,那可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容森这地界开了那么多元灵石矿场。”
“还有矿场?”柳叶插话,“你不是在吹牛吧,我这个本地人都不知道。”
听到柳叶这么说,杨子茂瞬间变得洋洋得意,昂起脖子道。
“哟嚯,本地人,连自己的故乡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在学校里待久了吧。果然是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被盖在玻璃罩里的花朵。”
“你说什么!”
“行了,给我安静!”
刘滨晴再一次阻止了争吵,近乎威胁的眼神只在柳叶身上停留了一瞬。
“杨子茂是吧?”
前辈将注意力放到了杨子茂那里,不急不忙地走过去,与之一同靠近的还有鹿王,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说出了爆炸性信息的年轻人。
“矿场的事,你最好说清楚了。”
前辈低沉的话语在耳边徘徊,杨子茂开始后悔自己在说话前为什么不先斟酌一下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