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叶那一拳最后还是没有落到双胞胎兄弟脸上,屋子的承重柱替他们挨了这一击。
为了不伤到自家屋子,柳叶在挥过去时卸了不少力,饶是如此,室内的人还是感觉屋子抖了三抖。
“姐啊……”
柳絮痛苦地扶住额头,投向姐姐的目光里满是哀怨。柳叶一下就感受到了妹妹的眼神,僵硬地回头,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地祈求妹妹的原谅。
“对不起,对不起,我气头上了。”
掌握主导的柳絮没有立马原谅姐姐,脖子一扭,下颌一抬,双臂交叉在前,冷哼两声,看着像是在闹性子耍脾气,实际上是对姐姐无声的警告。这一招对柳叶格外有效。犯了事的姐姐低声下气地走过来,保证和抱歉连说了七八遍,身为一队之长的风范荡然无存。
在柳叶做出第十次保证的时候,柳絮紧皱的眉头终于有了松动的势头,她不说话,慢悠悠地给姐姐倒了一杯茶,柳叶接过细细品了,一来一回,独属于这对姐妹的默契便算演示完了。
要是能开口说话,莉丝一定会忍不住发表一番议论,都说今日到此打扰的那对兄弟性情迥异,那她们这边的柳家双花也半斤八两。在这个由二十四个女孩组成的班级里,出现了两对双胞胎姐妹,沐家双子从谈吐到衣装的选择可以说几乎分毫不差,虽说清月偶尔会表现得活泼些,但她们日常言行举止透出来的温柔劲儿可软化万千铁石心肠。与之相对的,柳家姐妹能让人一眼看到她们的区别,不论是衣装打扮还是说话的语气,旁人要意识到她们两个是双胞胎,得先费点心思忽视掉她们在穿着和神态上的不同。柳叶性子爽烈强势适合领导一支小队,就是有时会气血上头做出些冲动之举,每当遇到这种时刻,娴静安然的柳絮立马登场,三言两语,一盘冷水浇下去将姐姐的血气扼杀在摇篮里。
[这两个今晚怎么办?]
老友间闹够了,就该谈正事了,莉丝点点被绑着的那两位,直击要害。
“就关在我们屋后的老磨坊里吧,那里现在成了仓库。”
柳絮刚提议完,柳叶就在那里捋袖子,等不及要把人收押进仓库里。
“赶紧行动吧,不然一会儿姑姑回来了我们不好解释。”
这么说着的柳叶在将人从柱子上释放下来的同时,掏出了一条更粗更结实的麻绳捆住了男生们的手,留下一段绳子握在手里,和前来帮忙的筱悠一人一条,成功将二位转移到仓库,房梁上的灰尘被“俘虏”们结实的身板撞来,下了一场尘雨,呛得人直咳嗽。
被灰尘沾了满头的姑娘们一边整理头发,一边从仓库里出来,额前的刘海因为她们的动作在眼睛前扫来扫去,将她们所能看到的风景切割得支离破碎。待风景重新拼好,一个亲切和善的女人出现在了她们面前,黝黑的肤色饱经风雨,被绿水青山点亮,蓝黑色的布衣,蓝黑色的布库,围一条绣花围裙,手提两大篮食材,拜访了这间木屋。
柳叶和柳絮的父母去得早,早得他们的模样竟能随着时间的流逝在姐妹俩的记忆里淡化。他们被战火的余孽波及,在背着竹篓外出卖茶的路上被无家可归、落草为寇的底层小兵杀害,同乡发现时,他们的尸首已被野兽啃得只剩下一半。柳家爸爸的妹妹,柳氏姐妹的姑姑——柳二姑含泪葬了自己的兄长、嫂子,将两个年幼的侄女收入自己的羽翼之下。在侄女五岁以前,她跋山涉水跑到其他地区的市集上扛回来一头母羊,用羊奶一点一点地喂牙还没长齐的侄女。等两个小娃娃能下地,就牵着她们在茶树间晒太阳,在屋前的小路上种满她们喜欢的花草。到了二人星灵子能力觉醒后,柳二姑郑重地将侄女交给前来接人的师长,叮咛嘱咐,抱着娃娃的手迟迟不肯松手。柳叶、柳絮在外求学,她就留在家乡忙碌,每日打理自家的半亩茶园,再到别家采茶、炒茶做零工,定期修整房前的花园。姐妹俩告假归来时,她以最饱满的热情和欢欣迎接她们,拿手菜肴摆了一桌,白天带着她们一起打理茶园,侍弄花草,晚上教她们茶理和四时气序。
柳二姑今儿个一大早就到依林与容森的交界带赶集去了,肉质肥厚的母鸡丝毫不逊色于打鸣的公鸡,生龙活虎的,扇着翅膀到处飞,就是养鸡人也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捉到它。为了避免回去的路上出意外,二姑拜托养鸡人将母鸡处理干净后再装入自己的竹篓里,末了还拿一小包茶叶换了几枚鸡蛋。旁边的屠户挺着大肚腩将猪肉剁得碎碎的,用荷叶包好,问二姑要不要来上一份。
回到茶园,柳二姑才从乡邻那里的得知今天家里有客人来,扫了眼肩上背的,手里提的东西,总觉着不够,敲门到邻居那里要了一条今日刚从山溪里捞来的鲫鱼。
在柳二姑的指挥下,柳家双子熟练地将锅碗瓢盆搬到屋外,距离木屋三米远的地方有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土灶拔地而起,四根柱子立在四方,四面通达,顶上用茅草砖瓦封好。姑侄在厨房里,客人们想要帮忙都无从下手。野菜一半水煮加入盐巴调味,一半碎混合碎肉捏成饼,放入油锅炸出诱人的香味。韭菜切碎倒入蛋液搅拌,摊在锅上煎出一张又一张漂亮的煎蛋。茶叶在这场晚餐里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烹制鸡肉时以茶汤入味,又白又鲜的鲫鱼汤里撒入茶叶作配菜,茶的清新极大调和了肉类的黏腻。茉莉花茶煮出来的粥软稠绵密,大菜吃完了觉得不够,还有茶冻当饭后点心。
一大屋子人在饭桌上相谈甚欢,其乐融融。筱悠带头在柳二姑面前说了许多柳氏姐妹的出色表现。柳二姑一字不落地听完,欣慰地笑了。
吃饱喝足,柳二姑说自己还有针线活要做,和女孩们,就起身回自己屋里待着了。柳氏双胞胎十二岁以后,姑侄仨就开始分房住,二姑住在家传的旧宅,柳叶和柳絮趁着假期出钱出力给自己盖了间小木屋,并把家宅修缮了一番,在此之上,厨房、仓库还是三人共用的。
二姑走后,姑娘们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将悄悄收在锅盖底下的饭菜取出来放到竹篮里,送到仓库里,呈放饭菜的瓷碗还是温热的。
由磨坊改造成的仓库面积不大,杂七杂八物什堆满后,留下一条三个人的通道。承重柱在通道中央,占了一个人的位置,兄弟沿着道路延伸的方向,一前一后地被绑在柱子上。
“抱歉,来晚了。”
负责送饭喂食的是沐家姐妹两个,因通道逼仄,武力值守的筱悠和柳叶在门口候着,只放了沐家的两位进屋,一靠近,清云就先来了一句道歉。清月没说什么,默默走到秦影面前,将篮子摆在旁边与腰部差不多高的货物堆,掀开篮子上的罩布,捧起煮得软稠的米饭,夹了几片撕成片的鸡腿肉放进饭堆,肉饼用筷子挑开分成两半,夹起一半盖在饭上。
“想先吃什么?”清月问。
秦影瞟了眼饭菜说:“随便。”
清月被他的态度气得呼吸一滞,报复似的夹起一口白米饭,蛮横地往人嘴里塞,秦影一时反应不及,勉强咽下了大部分,却没防住两颗米粒偷溜进了气管,刺激起阵阵咳嗽。等他咳得差不多了,清月又倒了杯水喂他喝下水。
“你就是噎到了,我也有办法把你救回来。”
清月不急不忙地补了一刀。
听完两人对话的秦晨叹了口气,转头对还没有动作的清云说:“请下手轻点。”
“我不会这样做的……”
清云很无奈,夹起一个混了鸡肉片的饭团喂给秦晨,鸡肉鲜嫩,其中的酱汁与米饭完美地调和,一入口就勾起了人肚子里的馋虫。
喂了几口荤的后,清云夹起几片盐水煮的野菜,在人张嘴前提醒道:“这种菜有些苦味。”
秦晨咬过菜叶,面不改色地咀嚼着。
“我以前吃过比这更苦的。”
清云夹菜的手停在了半空。
她想来了,眼前的两个男人是战争孤儿,在被那个人收养前,怕是早已尝尽了人间苦,而那个人给了他们衣食,教他们本事,让他们成长至今,如今,想让他们舍弃“养父”,跟她们去追逐一条从未见过的道路可谓是痴人说梦。
送来的饭菜很快就没了。
清云愣愣地收拾着碗筷,迟迟不能从秦晨说的那句话里走出来,她无法控制自己对秦氏兄弟悲惨境遇生出的同情和童心,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或许现在不知天高地厚的是她们,竟妄想着靠两三句轻飘飘的话和一些空泛的大道理就能感化敌人,一厢情愿地将自己数年来在和平环境里培育出来的理念加注到别人身上,还自以为是在为对方着想。她还想到了先前为人治疗时看到的对方身上大大小小的旧伤疤,那些大约就是他们这些年来在地狱里走过的证明。
“姐……”
清月轻唤一声,将清云从沉思中拉回现世。清云本想安慰妹妹说自己没事,结果发现清月正以一种极为悲切哀婉的目光凝视着自己。
“我都听到了,那句话……”
清云没有恢复妹妹的话,向妹妹张开双臂。清月没有多说什么,走过去抱住了姐姐。
她们姐妹想到一块去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山林里的黑夜来得早,茶园之上没有遮掩,月光尽情地。照顾完“俘虏”用餐,两名尽职尽职的医疗型星灵子开始给人继续治疗,她们一人举着一盏烛台,黑暗之下,灯光为她们开辟出一条金光遍地的路,将她们的脸蛋映照得明亮。把灯放好后,她们熟练地扒开秦家兄弟身上的衣服,一言不发。
“何必如此……”
被碰到腹部的伤口时,秦晨倒吸了口凉气。
“反正你们都要把我们交出去审问,何必现在忙活这些?”
“你想到哪儿去了,又不是严刑逼供。”清云苦笑道,“既然救开头了,一定负责到底。”
秦晨没有做声,微微低头去观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动来动去的脑袋,他看到很清楚,为了方便治疗,如黑色绸缎的长发被丝带扎成一束,一小撮没扎好的头发调皮地翘起,自屋外洒进来的月光在上头。清云的视线从腹部转移到胸膛,脑袋也随之转移了地方,在秦晨的视线下,好似清云整个人都伏在自己身上,拂过自己皮肤上的清浅呼吸撩得人心痒。
“为什么在我们身上这么花心思?”
秦晨突来的发问让场上的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包括他自己。
“大概是觉得你们都还有救吧。”
不知过了多久,清云用沉稳的声音回答道,抬起头,静静凝视着的秦晨眼睛,温柔的笑意挂在嘴角。
其实在说这句话时,清云自感止不住的心虚,那句话听着就像是自以为是的温室花朵在居高临下向痛苦着予以满是傲慢的施舍。但她也并非毫无底气,与清月心灵相通后,她们想到,若那个人果真是像马老师说的那样,是要以众生来圆她一己之私的话,那她们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对方。
“身为医者,如果不能看到自己的患者活动乱跳,我们会很难过的。”
相较清云的大义凛然,清月的答案更为自我和轻松。虽然她这是强行撑出来的轻松,秦影一眼就看到了她颤抖的双手,被发现后不自然地背在身后。
清辉临幸了狭小的仓库,沐家姐妹今夜所有的思虑都变得无意义,此时此刻,秦家兄弟无心去追溯她们话语中的复杂情绪,月光将她们轻轻拥入怀中,把她们的美丽映入别人的眼里心里。
下一刻,他就发现站在门口的筱悠正死死地盯住他们兄弟俩,还用鄙夷的眼神咒骂了一句:“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