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
林鹤心走后，浦洛瑟夫终于忍不住出声。
“卡佳”勾了勾嘴角，明显是默认了他的猜测。
从她刚才开始插话起，他就意识到，此时占据卡佳身体说话的是莱茵。
班律瑟威事件后，莱茵一直没有用人造躯体，只能暂时寄生在他人身上，利用轻微的精神控制手段让对方代替自己说话。
纵然已经不是人类，克里斯蒂女士显然还保有相当严谨的自我性别认知，想来想去还是决定寄生在卡佳身上——被寄生的这位其实还挺乐意的，毕竟她没兴趣亲自和其他人搭话，也乐得老板代她开口。
“抱歉，渡鸦，我不该说话那么直接。”
没有人造躯体固化人性认知，莱茵对人类情绪的感知明显弱化了很多。就连她这句道歉听上去也显得很不走心，哪怕这并非她本意。
渡鸦摇头：“没事。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
再一次地，莱茵温和道：“如果可以的话，方便谈谈林女士不愿开口的故事吗？”
“这不是什么秘密，”他也没有避讳什么，坦诚道，“当年还真是四个人：林鹤心，我，邵珺，以及那个叫蔺君仪的家伙。我们中学都是在后羿公学读的，加上家族人情来往比较多，小时候经常见面，所以关系挺不错的。”
“不过，蔺家七年前发生了一件大事，蔺君仪在那之后就失踪了。加上一些……不太好解释的原因，其他人也渐渐地没有再和我联系。”
谈及几位昔日的同伴，渡鸦面上看不出波澜。
他的语气甚至称得上淡漠，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故事——渡鸦提到童年好友的感觉和林鹤心完全不同。
“七年前发生了什么？”纪伯伦插了一句。
“七年前，蔺氏主家在火羽座的赤鸾城祭祖，被受洗者教会灭门。蔺君仪在那场五级异端天灾中被污染成了异端，随后不知所踪。”
浦洛瑟夫也想了起来。
那时他还在安托瓦尼特大学读本科，这场异端事件轰动了整个苍穹，连洛斯里克联报都连着报道了七个标准日。
纪伯伦也是一脸的惊讶。他知道有故事，但也没想到是这么惨烈的故事。
大世家的灭门惨案。
难怪林鹤心光是联想到都面露异色。
“调查结果显示，这是受洗者教会一手策划，针对当时的苍穹异事局总长蔺修清的报复行动。因为肇事异端后来主动跑去自首，大摇大摆地承认这事是他们干的。”
“……啊？”
渡鸦耸了耸肩：“虽然很抽象，但事实如此。抓到罪魁祸首后，异事局结案相当迅速。由于事件的很多细节都没有公开，蔺家的旁支一直以来都觉得这背后有隐情，坚持上诉最高法庭，只不过被最高委员会以各种理由压下来，连带着蔺家在燧阳的剩余势力都以煽动人心的罪名被清洗了一遍。”
“难道没有隐情吗？”
浦洛瑟夫听着都觉得有些好笑。
抛开案件本身的疑点不谈，灭门案后续的蔺家势力清洗简直就是摆在明面上的针对。
渡鸦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所以我后来还拜托岳戈私下调取了异事局相关档案，但得到的结果和公开消息没有太多区别，证词与影像资料都简单粗暴到了荒诞的地步。”
言下之意便是，以岳戈的职位级别都查不出有用的信息。
这就不是渡鸦一个学生可以探究的问题了。
他顿了会儿才继续往下说：“官方说法是，蔺家的祭祖仪式被潜入了受洗者成员，是他们制造了污染。之后，现场的唯一幸存者蔺君仪叛逃加入了受洗者——我们在班律瑟威其实已经遇到过他了，那个帮助赞格威尔逃脱的异端SW-015，‘蒙太奇’。”
“等等，”纪伯伦又忍不住了，“一个被受洗者灭了满门的人叛逃加入受洗者？他们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渡鸦给了他一个自行理解的眼神。
“很显然，这位蔺先生现在站在黎明商会那边，”莱茵倒是很快想明白了。
受洗者在蔺家灭门案中肯定逃不开关系，蔺君仪想必是清楚这一点的。
但这件事有没有苍穹其他势力的干涉就很难说了。后续的政治清洗到底是趁火打劫还是欲盖弥彰？异事局系统的安保措施薄弱到这种程度不说，相关人士还三缄其口，遮遮掩掩，蔺家真能咽的下这口气？
蔺君仪显然不会咽下。
不过，浦洛瑟夫顺着直觉，问了渡鸦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蔺修清死后，现任苍穹异事局总长是哪位？”
闻言，渡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现任总长是林颖初先生，也就是刚才那位林鹤心女士的祖父。”
莱茵不知道联想了什么，突然笑了出来：“这就有意思了。”
纪伯伦不着痕迹地缩了缩脖子。
他总觉得进化号的三位多少带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乱中立属性。
“这次葬礼，四个大家族的人应该都会派人过来吧？”莱茵身体后仰，侧过头望向渡鸦，“你觉得，你这位失踪多年的朋友会不会来？”
“我不知道。毕竟，我们七年没见了。”
他也不清楚，如今的蔺君仪是否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故友。
时间可以改变太多事情。
纪伯伦弱弱地插了句嘴：“克里斯蒂女士都这么说了，按照旧纪元复仇流小说剧情发展，他和那个黎明商会大概率会来九涟抚，然后顺便搞点事唔——”
渡鸦面无表情地捂上了他那张不祥的嘴。
虽然他这个“死者”本人实际上都没死透，但渡鸦衷心希望自己的葬礼可以安安稳稳地结束。
他真的不想再经历一场六级异端天灾了。
“唉。”
斜对面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气。
“我还以为来苍穹能消停些。”
作为克里斯蒂家族的次女，从小就在洛斯里克执政院大楼到处跑的莱茵自然知道，这种大家族之间的纠葛不是他们现在三言两语可以理清的。
大家族的谈判桌上哪有真情谊，无论是交好还是交恶，都不过是利益的交换与牵扯，互相使绊子那简直是家常便饭。
但从另外一方面说，如果真是有人刻意针对蔺家，也不应该采用灭门这种极端手段。在经历四个大年代，苍穹的四个家族已经形成稳定互相制约关系的局面下，任意一方主动打破这种平衡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能想到，另外几个苍穹家族自然也能想到。
所以事发后，邵、林、岳三家只能把所有责任推到受洗者教会身上。无论蔺家灭门案背后的推手是谁，他们都必须迅速地再一次维持好表面的平衡。
蔺家的倒台不能把他们自己也拉下水。
“算了，反正这事也和我们没有关系，让那个蔺君仪自己操心去吧。”
浦洛瑟夫转过头，这一次，说话的明显是很久没主动出声的卡佳——莱茵不知道什么时候解除了精神控制。
她伸了个懒腰，随后环着胳膊看向其他人：“吃完了没，吃完了就走。你们能不能聊点实际的，我记得我们现在的身份只是参加葬礼的客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有道理。”
“还有，这位纪同学，再乱说话我就把你脑袋拧下来。”
“好的师姐……”
礼济港画舫码头的避雨长廊内人来人往。
眼前是九涟抚赤道最大的海域，苔纹海。墨绿色的水浪拍打着海岸，咸涩的风拂过每个人的脸，偶尔吹起几缕带着清凉的雨丝，给空气染上恰到好处的湿意。
林鹤心抬起头，青环区的天空总是阴雨连绵，很少能看见水商座的蓝恒星“水商”。她这次只带了一个简单的背包，忘了带雨伞，只好在廊中避雨。
独自倚在靠海一侧的栏杆上，她拨通了移动终端上的号码。
“鹤心，你现在到青环区了？”一道朦胧的女声在通讯频道中响起。
“怀筠奶奶好，我刚到礼济港码头这边。”
“岳戈去接阿珺了，听春还有点事，你先自己坐画舫过来，她晚点会在山青城码头等你。”
林鹤心愣了愣。
“阿珺那小子怎么动作这么快——没事，我不着急，您让她慢慢来就好。”
随后，她又想起了什么，添了一句。
“对了，怀筠奶奶，我路上遇到了阿渡在安托瓦尼特的同学，他们也来了九涟抚，您和听春姑姑说声，能不能也捎他们一程。”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会儿，才缓缓开口。
“当然，当然。”
“他们有这份心，阿渡也会高兴的。”
挂断后，林鹤心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
十几艘“画舫”，也就是轻型核动力水上舰船正停泊在岸边，它们足足有四五层楼高，青白色的舰身漆着不同的编号，远远望去，如同这片墨绿海面上的点点浮雪。
来往青环区和山青城的乘客行色匆匆地经过，他们的身后，就是九涟抚浅绿色的天幕，白色的云雾缭绕其间，整片天空如同一块富有纹理的碧色青玉。
漫长的海岸被绵延的墨色廊道勾上细线，划开了天与地的边界。
九涟抚还是和记忆中的一样美。
七年了，林鹤心想，无论是蔺君仪，还是岳津渡，她往后都见不到了。
至于邵珺，由于都是读信息技术专业，他和林鹤心这些年还是有来往的，只是这种来往始终隔着些什么，算不上多亲近。
自蔺家出事后，她就很难再去亲近他们了。
或许十八岁的林鹤心还会去祖父处刨根问底，但二十五岁的林鹤心已经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真相了。无论林家是否在这件事中有所参与，他们对蔺家的悲剧袖手旁观是不争的事实，她这个普通的研究员也改变不了什么。
口袋内的移动终端轻轻震动。
她划开屏幕一看，是在餐厅中遇到的那位杨先生发来的消息。
“我们到码头了，刚买好票，麻烦您等我们几个了。”
林鹤心唇角带起自嘲的笑意。
对于二十五岁的岳津渡，大概还是这些安托瓦尼特来的朋友更了解些。她错过了故友这七年间的人生，如今物是人非，或许只能从旁人口中探听对方的生活了。
她捏了捏背包的侧夹层，那里装了一瓶从稷城带过来的蒲公英酒。
希望那家伙在天有灵，还能喜欢这份迟到的礼物吧。
浦洛瑟夫一行人抵达礼济港码头长廊的时候，就看见林鹤心站在廊道内出神。
“林女士，抱歉，让您久等了。”
“也没有太久。”
林鹤心摇头。
“是我等的太早了，十号画舫才刚靠岸，我们现在可以上去了……到山青城的航程大概有一个标准时，各位如果不嫌弃，给我讲讲岳津渡在安托瓦尼特的事情吧。”
浦洛瑟夫不着痕迹地用余光略过身旁，渡鸦的神情在灰色兜帽下看不清。
“当然可以。”
迷蒙的声音隔着黑色口罩透出，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与此同时，十号画舫上，某个卫生间内。
“会长，我们一定要这样逃票吗？”
赞格威尔坐在马桶盖上，因晕船而虚弱的声音充满了不确定。
“蔺君仪，你不能直接给我们传到山青城吗？”
“如果你不介意在海底的空间裂隙里无设备潜水，我很乐意让你试试，”蔺君仪漠然地翻了个白眼，“再多嘴我给你丢海里去。”
贺漳暗自叹了口气，没有应声。
为了不打草惊蛇，一个旧历月前，艾略特和伊莎贝拉就先行回了斐牧斯继续当卧底，所以这次来苍穹的只有他们三个。
自从玫瑰星云一事，黎明商会和受洗者那群疯子彻底撕破脸，他们手里的灰色产业接连遭遇报复性的举报，被迫关停一段时间——想到这里，贺漳就牙疼，这帮邪教徒居然敢冒着暴露自身的风险来举报他这个正经生意人。
商会明面上的生意没有受到太大牵连，但这些年的小动作终究被苍穹异事局的人察觉，几个重要成员近日都在身边发现了执行者监视的痕迹。
这样一来，贺漳和赞格威尔的身份恐怕也不再安全，更不用说背着苍穹通缉的SW-015。如果他们选择留在洛斯里克，或许还有些门路，只是贺漳与蔺君仪都有不得不回苍穹的理由。
思来想去，他们最终没有动用黎明商会的身份，以至于三人来九涟抚都是靠蔺君仪的能力逃票。
若是放在其他星系还好说，贺漳拿钱办几个假身份并不难，偏偏九涟抚多军事基地，出入境监管比蒲公英座星云的其他地方都要严一些，他们只能一路小心翼翼——毕竟但凡有个轻举妄动，水商座的恒星级巡航要塞都能在半个标准时内把轨道炮塞进他们嘴里。
思绪万千中，贺漳定下了神。
从另一方面讲，九涟抚也是整个蒲公英座星云出了名的治安良好，他们不过来参加一场葬礼，应该不至于出什么意外吧？
窗外，一望无际的苔纹海在浅绿的天幕下似乎格外地平静。
伟大的星际旅行家蒲柏·格利尔先生没能拿到水商座的签证，所以《星际漫游指南》没有九涟抚篇。
不过正在考虑连载渡鸦同学的新纪元历史课堂，讲点新纪元特色地狱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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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 3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