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伦听见了浦洛瑟夫的话，从一瞬间的恐慌中反应过来。这位进化号成员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他不慌，说明眼前的情况是可以控制的。
再一次地，他抬起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深红水母，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在水母群上方形成。
“那是什么？”纪伯伦惊呼出声。
在听到浦洛瑟夫的话后，塔薇亚才想起，自己还有最后一道保险——虽然她设下这道保险的动机并不单纯，但这也是唯一有可能救下班律瑟威的希望了。这一刻，她也跟着纪伯伦的惊呼抬起头，眯起眼睛，看清了深红水母上方正在形成的暗色物质。
像是某种金属质感的深蓝色材料，流动在第三层屏障之上，定型成了规则的网状结构，仔细看去，网状金属结构几乎遍布了整个防护罩外侧，如同一副坚固的支架。在那之上，白色的未知物质沿着支架的纹路缓缓蔓延开来，平稳而迅速地填充了网状结构中间的空隙，直至将目之所及的班律瑟威城区都包裹在了这种白色物质之下。
纪伯伦不合时宜地想，它们看上去真的很像旧纪元农村常见的大棚。
之前在锈星的时候，他就见过卡佳的金属控制能力，并且印象相当深刻，所以纪伯伦不难意识到，那副深蓝色金属支架就是卡佳的能力。而那些白色屏障，大概率就是克里斯蒂女士的能力了。
不过，哪怕早已知道她们是相当厉害的异端，但他还是很难想象，能够给一座星球级城市群建立防水屏障，同时还能扛下数量庞大的深红水母群的攻击，卡佳师姐和克里斯蒂女士的能力究竟有多恐怖？
“FRL-002‘蜘蛛’，FRL-001‘白魔女’，”岳戈的声音幽幽响起，“塔薇亚局长真是大手笔啊。”
尽管语气带着几分揶揄，但他脸上的神情也确实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保险措施而短暂地放松了些许，塔薇亚原本以为他会指责自己两句，却发现这位特派调查员没有在这件事上纠结：“事发突然，你的处理是对的，我可没那么死板。”
“她们只能给我们争取时间，我们必须尽快完成收容工作，”塔薇亚摇了摇头，“至少暂时，班律瑟威不会因为海水倒灌而毁灭了。”
作为前执行者的鸢尾显然也意识到了，头顶的“大棚”是两位高D值异端的杰作。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异端编号，她看向塔薇亚的眼神莫名晦涩了几分。一旁的赞格威尔同样被莱茵和卡佳的这番机械降神式救援震惊到了，起身的时候一个没注意，又磕到了不知道哪来的桌角，于是捂着肩膀又坐地上了。
不远处，眼眸深红的“伊莎贝拉”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是用无机质的目光看向头顶的天空，在伊莎贝拉的意识沉睡后，“她”再次回到了无法被物质触碰到精神投影状态。汹涌如潮水一般的深红水母群遇到了难以突破的障碍，它们躁动的情绪开始影响“思维锚点”本体，在“伊莎贝拉”眼中，就是无数深红的丝线被交错纠缠在一起，将它们的情绪带得混乱不堪。于是“她”伸出手，开始本能地梳理那些线条。
塔薇亚正想着能不能重启空间折叠衍射装置，结果大脑骤然陷入了恍惚，像是有人用意念狠狠砸了一下她的脑袋，差点让她没站稳。这位异事局局长惊异地抬起头，撞上扶着脑袋的岳戈投来同样意外的眼神。
“锚点！”
他说完就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
“伊莎贝拉”在强化自己对思维锚点的控制，现在最大的可能就是，哪怕他们的思想中划过与“回家”有关的词，都会导致自己的情绪被“她”影响，哪怕他只是提醒了一句锚点，但岳戈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巨大的意志力野蛮地冲刷过他的思维，几乎将他的大脑撞成空白。
当一个人尝试控制自己不去想某件事的时候，他的大脑就已经在思考它了。
浦洛瑟夫在他的提醒后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环顾四周，发现除了自己，所有人都陷入了“伊莎贝拉”意志力的攻击，捂着脑袋，一个个看上去快要站不稳。尤其是纪伯伦，作为一个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普通人，他在被攻击的一瞬间就晕了过去。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场的执行者居然没有一个是班律瑟威本地人，以至于在“伊莎贝拉”的近距离攻击下，全被“回家”的思维锚点影响了。
“你怎么没事？”
他转过头，比勒尔摇摇晃晃的数据投影正诧异地望着他，这位人工智能不知道什么时候修复好了自己的语音发声系统，带着明显的电流声朝他询问。
作为知名生物学之父傅里叶·莫比乌斯的学生，曾经短暂研究过异端学的比勒尔还是通过他们的对话大致摸清了伊莎贝拉的能力机制。他现在是人工智能，不在伊莎贝拉的影响范围内，但作为普通人类的浦洛瑟夫也和没事人一样站在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
沉默了片刻，浦洛瑟夫犹豫地说：“可能因为我是孤儿，对‘回家’没有什么具体概念，和这个词也建立不了情感联系。”
比勒尔：“……”
原来是无法选中，失敬了。
“现在怎么办？”这位沃利斯先生再次下意识地挠起了他那头棕色头发，“我们两个人——不对，一个半人也收容不了这个小姑娘啊。”
“先尝试重启空间折叠衍射装置，”浦洛瑟夫很快作出了决断。
整个128层都因为湮灭之枪的威力而空间崩坏，作为房主的比勒尔自然也能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严肃起来。眼前的景象再次发生改变，除去湮灭之枪波及的那大块空间，其余部分的色彩重新淡化，露出线条，最后，图像鲜明起来，那张新浮现上来的“图层”是一座庞大的银色阶梯状装置，无数齿轮模样的模块堆叠其上。
不难猜到，这就是维持128层的空间折叠衍射装置。
只是因为湮灭之枪的暴力破坏，那些齿轮模块呈现出了卡死的状态，明显已经停止了工作。比勒尔到底比浦洛瑟夫熟悉它得多，虽然不清楚这位人工智能前辈做了什么，没过多久，其中几个模块似乎出现的松动的迹象。
“不行，”比勒尔满脸的忧愁，“能源模块被杂物卡住了，小伙子，你帮忙把那个杂物移开。”
“……你管一架大型古典钢琴叫杂物？”浦洛瑟夫反问道。他毕竟不是异端，没有一个人搬动一架钢琴的超能力。更何况他看见了卡在能量模块处的那架钢琴，体型还比一般钢琴大了一圈——他已经无力吐槽为什么比勒尔一个人工智能还要在家里放钢琴这事了。
“你不能把它移到其他折叠面吗？”
比勒尔看着他一脸生死看淡的表情就来气，黑框眼镜都抖了抖：“它本来就在其他折叠面，只是那一处的所有折叠空间都被湮灭之枪带来的爆炸炸穿了，炸穿了啊！”
他做了个深呼吸，虽然人工智能压根不需要呼吸，随后没有再说话。很难想象，生死存亡之刻，看着淡定的浦洛瑟夫，他的心情居然因为对方的平静而重新恢复了下来。
“你不怕死？”比勒尔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人工智能，是死是活无所谓，但你一个正常人怎么看上去比我还淡定的样子。”
浦洛瑟夫摇头：“我肯定不会死。”
比勒尔：“……？”
一个普通人哪来的自信大言不惭？
海苔区，深沙街道，临时避难所。
尔莎始终联系不上自己的弟弟。
她和莫尔斯，带着包括昏迷的科菲在内的将近一百多人，躲入了酒店的地下车库，只要不是海水彻底倒灌，面对天幕碎片的坠落还是可以躲一段时间的。在地表之上，班律瑟威的社会秩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她看不到外界的情况，只能尝试通过断断续续的信号接收来自官方的正式消息。
从地表跑进这座避难所已经耗费了他们太多力气，几乎已经没什么人有力气大声说话了，偶尔有女人在轻声安慰那些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孩子，更多的人现在只是想好好休息一下，然后静静地迎接救援或死亡。
“广播有说话吗？”尔莎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一直在尝试用终端接收信号的莫尔斯。
莫尔斯拧着眉毛：“我不知道，究竟是这里信号不好，还是广播压根没说话。”
踌躇了一会儿，他用力抹了一把脸，坚定道：“我去上面试试。”
“很危险。”
“我知道，但班律瑟威哪里都一样危险。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这话听上去挺丧气，硬生生被莫尔斯讲出了英勇赴死的气势。尔莎也不好阻拦他什么，只好陪着对方一起去车库出口处接收信号。
越靠近车库口，他们越能听见外界传来的混乱声：物品碎裂的声音，某种软体材料被砸烂的声音，坠物发出的巨响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尖叫与哭喊。尽管他们离外面足够远，听不见那些人声具体在喊些什么，但其中裹挟的浓烈恐惧与绝望还是刺骨地扎进了尔莎的皮肤，以至于她拿着终端的手开始无意识地颤动。
“我们真的能活下来吗？”
她听见莫尔斯轻轻地自言自语道。尔莎正想出声安慰，就听见他紧接着哀愁地跟了一句：“我还有十几家公司没来得及继承啊……”
尔莎：“……”
该死的富二代，她觉得自己比莫尔斯更需要安慰。
被他这么一打岔，尔莎的心情反倒镇定了不少，她尽力不去想外面的声音，专注地盯着终端屏幕的新闻广播界面，同时把声音调到了最大，只要有消息发进来，就能第一时间被发现。她不是圣人，她带着酒店这些人躲进地下车库已是仁至义尽，盲目泛滥同情心只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她不能死，她还没有见到尔萨，还不知道他现在是否安全。
在昏暗的地下空间，终端屏幕发出的亮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脸庞，远远望去就像一盏微弱的烛火，电量在燃烧，只是他们感受不到分毫的温暖。广播频道中只有无意义的乱音，但两个人还是高度集中起精神去倾听它们，仔细判断其中是否携带真正有效的信息。
越集中精神，反而越容易听清外界的喧嚣。两个面对天灾毫无还手之力的普通人又能做什么，无非就是等着那些真正有能力的人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你甘心吗？”
莫尔斯听见尔莎轻轻问自己。
“什么？”摄影师先生一时间有些不明所以。
她再次想起了那个穿着正装的身影，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随后用一种很低的声音说：“有时我会忍不住想，他们把这种灾难称为‘异端天灾’，可这一切和那些有权有势的人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这真的不是什么‘**’吗？我们遭受的这些真的只能被归咎于自己运气不好吗？”
莫尔斯愣住了，虽然这位接待员小姐看上去确实是个普通人，但她的语气似乎意有所指，像是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没什么，或许我说了也没用，”尔莎垂下眼眸，没有再说话了。
作为贝加酒店的一位普通前台接待员，她一直知道有些事不能过多打听，否则会给自己带来危险。但眼下她依旧陷入了危险，这样想，还不如当初好奇心旺盛些，就像莫尔斯说的那样，至少可以死得明白点。
“在吗？”一道模糊的声音响起。
尔莎和莫尔斯都被吓了一跳，四下张望，结果发现这道突兀的声音来自手中的移动终端。
像是回音一般，询问在广播频道渐弱地重复了好几声。
“广播居然真的还能工作，”尔莎不可思议道，“还有人没离开岗位？”
“……麦麦，声音正常，可以开始了……尔萨，不要离话筒太近，不然说话声不清楚……”
突然听见了弟弟的名字，尔莎心底猛地一紧，随后又前所未有地松了下来，她想起弟弟今天确实是去广电局做了志愿者，听起来应该没有出事。
这意味着这座城市的秩序没有完全崩塌，还有人坚守岗位，她应该放下心的。
尔莎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
莫尔斯却看到她原本镇定的眼睛中泛着水花，泪水终于决堤，砸在了终端屏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