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律瑟威异事局，隔音审讯室。
“尽管进化号的几位异端都谈不上高危，但提审高D值异端的流程还是比较麻烦的，尤其不同星系之间的申请，最快也要一个标准日，希望您能谅解，”梅尔维尔例行公事般地说着。
一般情况下，这种繁琐的程序是为了保证提审人员的人身安全。但这对于岳戈而言，显然没有太多必要——绝对的裁决权下，更需要保证的其实是被提审异端的安危。
这位特派调查员不好挑对方程序上的错误，思索再三，只好转而问道：“我记得进化号成员中有一位没有发生异变的‘异端’。”
“您是指FRL-003？”
“对，他应该不属于高D值异端，程序简单些。”
眼前的执行科科长挑眉：“可以是可以。不过，虽然FRL-003是生理意义上的普通人类，处置方法上还是按异端的标准来的，他的话同样不可以作为有效证词。”
“我没有意见，就和他谈谈吧。”
这次梅尔维尔的动作就利落了很多，消息很快就通过移动终端发了出去。大概过了一个标准时不到，审讯室的门就被打开了。
岳戈抬起头，望向那位面容平静的青年。
FRL-003，浦洛瑟夫·杨。
平心而论，他给人的第一感觉始终是温和俊秀的，那双黑色眼睛中无波无澜，面容看上去又太过年轻，以至于很难将他往星际海盗与通缉犯的方向上联想，只有手腕上的金属手铐才能显露一二他如今的处境。
“坐吧，”岳戈往对面的椅子上虚虚一指，梅尔维尔与他对视一眼后，便会意地离开了。房间内一时间只剩下浦洛瑟夫与岳戈两个人。
“随便聊聊，不用太紧张，”岳戈随口说道。
“我为什么要紧张？”
听到这句话，他正眼瞧了浦洛瑟夫一眼，本以为这话是在呛他，结果发现对方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仿佛真的在思考自己为什么需要紧张。
岳戈嘴角一翘：“抱歉，这两天班律瑟威的同事们看到我的时候都挺拘谨的，话说习惯了。”
“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苍穹星系异事局特派调查员，岳戈，来班律瑟威确认安托瓦尼特大学考察队事故相关情况。”
浦洛瑟夫轻轻颔首，表示理解。
“进化号为什么会在事故发生后抵达锈星？”岳戈毫不犹豫地切入正题。
审讯室内安静了一会儿，他才听到浦洛瑟夫沉着地开口：“进化号的动力核心装置恰好出了故障，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停下检查，没有深蓝五的降落许可，锈星是STS-9527内唯一的选择。”
——反正进化号被裁决号炸了，死无对证。
“进入遗迹的动机？”
“那里是旧纪元的拉普拉斯超算中心，老板想看看能不能在里面找点能用的零件，借来修好进化号的动力核心。”
——星际海盗，盗个古建筑也正常。
“遗迹内发现了什么？”
“数十具人类遗体，但并不完整，断裂表面有啃食痕迹。遗迹内没有发现未知异端，不排除对方已经离开现场的可能。我们当时看到了事故新闻，知道这是考察队。”
——选择性隐瞒，但不算撒谎。
岳戈探究地打量了浦洛瑟夫两眼。而浦洛瑟夫也不卑不亢地回视他，目光始终沉静如水。
班律瑟威异事局，监控室内。
卡佳、渡鸦和纪伯伦都同梅尔维尔一起紧张地盯着审讯室内的情形。
为了掩饰异常的外观，卡佳将体型转换到了正常大小，深蓝色长发披散着，咖色长风衣挡住了大部分的皮肤；渡鸦则换了一身宽大的灰色卫衣，兜帽与白发挡住了他的耳翼，阴影之下，不仔细看也很难看到他颈侧密密麻麻的羽毛。
看着浦洛瑟夫的反应，纪伯伦咋舌道：“学长这心理素质不错啊，还好咱叔喊的是他。”
“岳戈一定会选他，”渡鸦回着纪伯伦的话，但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审讯室的情形，“所有的事情我都提前和浦洛瑟夫交代过了，只要他演技发挥正常，绝对没问题。”
片刻，他又幽幽地小声补充了一句：“如果连这样都没糊弄过去……你们还是把我生物核心挖出来，身体处理一下给他送过去吧。”
审讯室内，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浦洛瑟夫不太清楚对方究竟信了自己几分——信也好，不信也好，结果对他们来说是一样的。
没过多久，岳戈撩开工作服外套，从内部的夹层里掏出了一把造型普通的枪，平放在了桌面上。整把枪通体白色，设计风格很简单，似乎看不出和其他枪有什么区别。
“你认识这把枪吗？”
浦洛瑟夫注视了这把枪一会儿，淡定地抬眼看向岳戈，回复道：“湮灭之枪。”
是陈述句，他认识这把枪。
“你清楚这把枪的含义吗？”
“湮灭之枪，代表苍穹异事局的最高裁决权。基于异端难以抹杀的特性，处决极高危异端只能使用湮灭之枪，利用反物质子弹将其整具躯体连同生物核心彻底销毁——由于技术限制和破坏力不可控，无法做到量产，一般的异事局执行者根本没有权限调用，而你甚至可以将它随身携带。”
青年的嗓音平静地响起，几乎快要让岳戈怀疑眼前人是否是毫无感情的人工智能。
“很标准的答案，”像是一句由衷的赞叹。
岳戈这样说着，但动作却没有停下来。这把代表着绝对死亡的枪就这样被他简单地握在了手里，举起，冰冷的枪口缓缓地对准了浦洛瑟夫的眉心。
青年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另外一端的监控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我知道您有权力直接处决我，”浦洛瑟夫闭着眼，没有看岳戈，但声音中听不出丝毫的恐慌，“但基因检测结果显示，我是个正常人类，如果您真的想处决我，一把普通的手枪就够了。”
监控室内的纪伯伦看得目瞪口呆：“……浦洛瑟夫什么意思？”
“……大概是觉得对方用湮灭之枪杀他，有点浪费？”卡佳倒是比其他几个人都淡定许多，据她的了解，浦洛瑟夫大概真的是这样想的。
纪伯伦、渡鸦：“……”
学长这心态，确实厉害。
审讯室内的对峙仍在继续。
浦洛瑟夫听见对方轻笑一声，终于慢慢睁开眼睛。随后，那把象征着生杀予夺大权的武器被岳戈重新放下了。
“你不怕死亡，思维清晰，表现与正常人类几乎没有区别，S值评估结果非常高——但你的话我依然一个字也不能信。”
浦洛瑟夫：“……哦。”那你问我做什么，吓唬人？
“我今天只是想确认一个学生的生死。”
浦洛瑟夫面无表情地腹诽道，你侄子可比你讨喜多了。沉吟片刻，他低声道，“你要找的那个学生，叫岳津渡？”
虽然湮灭之枪被放回了桌上，但岳戈握枪的手并没有松开，他眯起眼睛：“你知道他。”
“他是你亲戚？”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这个问题很重要，决定我是否可以信任你。”
这是岳戈第一次被一个异端质疑是否可以信任，从浦洛瑟夫提到那个名字开始，他的脸色就冷了下来，闻言嗤笑道：“我是——所以你想做什么？”
浦洛瑟夫直视了他的眼睛一会儿，戴着手铐的手姿势别扭地从衣兜夹缝里抽出了一张被折皱的纸，小心翼翼地摊平，用指尖推到了岳戈的面前。
“帮忙转交一封信。”
监控之后，卡佳疑惑道：“这是？”
“‘岳津渡’的遗书，”渡鸦敛下眼中复杂的神情，解释道，“当时我确实以为自己要死了，就写了这封遗书，里面说明了考察队事故的一部分真相。”
“之后虽然活了下来，但还是一直带在身上，想着它或许还有用。”
所以，严格来说，这确实是‘岳津渡’死前留下的遗书，绝对真实。而现在，这封遗书也真的用上了。
“这家伙会信？”
“会，”渡鸦的声音笃定地落下，“因为在关于‘岳津渡’的话题上，浦洛瑟夫说的都是真话。”
话是真的，遗书也是真的，由不得对方不信。
他说话的声音带着某种不正常的冷静，如同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兜帽之下，看不清渡鸦的表情。
监控室苍白的灯光落在身上，他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着审讯室内发生的一切，纪伯伦却莫名觉得那道背影看上去……让人难过。
似乎是印证渡鸦的判断，与此同时，审讯室内陷入了一片漫长的沉默。浦洛瑟夫看着岳戈低头默读着‘遗书’上的内容，很久没有再说话。
“班律瑟威异事局没有收到指令，无法进入遗迹内部，这是进化号发现并带出的，”浦洛瑟夫说话的声音轻了下去，“毕竟，我们也是从安托瓦尼特大学毕业的。”
“节哀顺变。”
这个高大男人的面容隐在阴影中，浦洛瑟夫只能看见他紧抿着的嘴。他知道，那封遗书其实并不长，但岳戈似乎看了很久很久，指腹摩挲着纸页发出细微如呜咽的轻响，随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空气中。
在静默良久后，岳戈终于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些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半晌，也只是艰难地对他道了一句：“……多谢。”
——他相信了。
浦洛瑟夫和监控后的众人都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一旁，渡鸦对此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没有问题了，”岳戈用手抹了一把脸，对着监控的方向说道。
片刻后，门打开，两位执行者重新把浦洛瑟夫押走，黑发青年回头看了岳戈一眼，看不见他的脸。
梅尔维尔也随后再次进入了这个房间。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这位苍穹调查员，一时没说话。
“安托瓦尼特那边的搜救申请还没批下来？”没多久，岳戈似乎从那些沉重的情绪中恢复过来了，只是声音带了两分不易察觉的沙哑，“整个救援计划拖了这么久，其他家属都没有意见？”
自然是有意见的，梅尔维尔暗自道，哪怕除去岳津渡这个跨星际的麻烦，考察队成员家属也大多在安托瓦尼特有点身份，首都那边原本都快闹翻了，硬是被执政院给压了下来。
“遗迹内存在未知异端或‘污染源’，没有足够的准备，总部并不放心我们过去救援。”
“我说过，苍穹愿意帮忙。”
梅尔维尔认真地看着岳戈，轻声问道：“你发出的搜救申请得到回复了吗？”
回答他的是对方的沉默。
在监控室的时候，梅尔维尔就想清楚了，如果苍穹方面真的如此重视，怎么可能来的只有岳戈一个人。他能过来，无非是拿自己家属的身份和特勤组的权力向苍穹异事局施了压。
“锈星遗迹是个对洛斯里克和苍穹都太过敏感的话题，你应该感觉到了。”
“我知道，”岳戈疲惫地合上眼，“我对锈星和当年的考察计划都有一定的了解，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他们对此依旧讳莫如深。”
他顿了顿，随后沉重地叹了口气：“我的母亲，就是在当年的锈星考察计划中，出事的。”
在他对面，梅尔维尔愣了一下，没想到岳戈突然开始和他聊这些比较私人的事情。
“她从锈星回去之后就大病了一场，坚持了三年，一直坚持到阿渡出生，给他起了名字，就去世了。而现在，阿渡也留在了锈星……我不太相信命运，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巧合。”
梅尔维尔一时间也哑然无声。
“这几天，麻烦你了，”或许是谈到了私事，这位调查员语气柔和了不少，“虽然在搜救申请审批下来，接到阿渡的遗体前，我不会离开，但也不会乱走。”
紧张过后，得到了这句承诺，梅尔维尔也放松了不少，顺势和对方聊起了私事：“你和这个孩子的关系应该很好吧？”
岳戈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目光往某个角落飘去：“阿渡，就是那个叫岳津渡的孩子，他是我兄长的独子，小我十岁，同辈之中只有他一个男孩，所以更喜欢和我一块。比起叔侄，我们的关系更像兄弟。”
“他是个很优秀的孩子，从小没让人操过心，唯独这次的考察计划，他是瞒着我们去的……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我大哥、我父亲交代。”
梅尔维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望向摄像头的方向，他不知道渡鸦还有没有在听审讯室内的对话。
听到，或是没听到。
对那个孩子来说都太残忍了。
“安托瓦尼特大学在读研究生，苍穹星系燧阳籍公民，岳津渡，确认在锈星遗迹考察项目中不幸身亡。”
——岳戈，《关于新纪1799年安托瓦尼特大学考察队事故的初步调查报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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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