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肠蛊

青竹寨的月光总带着水汽,像浸在溪水里的银锭,凉丝丝地淌过吊脚楼的竹窗。夏许砚趴在苍之遥的肩头,能清晰地数着对方脖颈上淡青色的血管,每一次搏动都与自己心口的同命蛊共振,像老榕树下那对缠绕了百年的藤蔓,根须在泥土里盘结,分不清彼此的年轮。

“蛇骨笛捡起来。”苍之遥的声音从胸腔传来,带着微颤的震动,震得夏许砚的耳膜发麻。他低头看向脚边那支蛇骨笛,笛孔处的血迹已被月光洗成暗褐色,骨纹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腥甜,像三日前老榕树下未干的蛇血。

夏许砚伸手去捡,指尖刚触到笛身,就被苍之遥按住手背。对方的掌心带着药草的清凉,指腹在他虎口处轻轻摩挲——那里有块浅褐色的茧,是常年削竹片磨出来的。

“你的手又糙了。”苍之遥低头,鼻尖蹭过他的发顶,带着松针的清香,“明日我去后山采些‘润肤草’,捣成膏子给你抹上。”

夏许砚突然笑出声,转身时故意把脸颊往他下巴上蹭,胡茬扎得皮肤发痒:“表哥现在倒像个小媳妇了。以前我手背被竹片划破,你只丢给我半瓶止血粉,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苍之遥的耳根泛起薄红,伸手推开他的脸:“那时候你才八岁,总爱拿流血当玩闹。”他捡起蛇骨笛,用袖口仔细擦拭着笛身。

苍之遥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夏许砚眼里的狡黠,像看到当年那个偷喝了阿婆米酒、红着脸说“表哥我没醉”的少年。时光好像在这一刻打了个结,八岁的竹笛声、十三岁的蛇咬伤、十七岁的同命蛊,都缠在这枚结里,被月光泡得发胀,轻轻一碰就渗出酸涩的甜。

“你长大了。”苍之遥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蛊虫认亲,人心也会认。”

他把蛇骨笛塞进夏许砚手里,笛身还带着他的体温。夏许砚摩挲着笛尾的刻痕,那里的凤凰纹被磨得发亮,显然是常年握持的缘故。他突然想起阿婆药箱里那支银簪,簪头的山茶花也刻着同样的纹路,原来白苗的印记,早就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系成了绳。

次日清晨,夏许砚被一阵窸窣声吵醒。他揉着眼睛推开门,正见苍之遥蹲在廊下,面前摆着个陶盆,里面泡着些翠绿的草叶,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这就是润肤草?”夏许砚凑过去,指尖戳了戳水面上漂浮的叶片,叶片立刻渗出乳白色的汁液,在水里漾开细小的涟漪。

苍之遥点头,手里的石杵正反复碾着草叶:“加了蜂蜜和蜂蜡,抹在手上能防干裂。”他抬头时,正好撞见夏许砚盯着他的手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缠着圈薄纱布,是昨日挡柴刀时划开的伤口,此刻纱布边缘还沁着淡淡的血痕。

“看什么?”苍之遥把石杵往盆里一放,溅起的草汁落在夏许砚手背上,凉丝丝的。

“表哥的手才该抹这个。”夏许砚抓起他的手腕,指尖掀开纱布的一角。伤口已经结痂,呈深褐色,周围的皮肤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显然是处理时没好好上药。他突然想起那些密布在苍之遥后背的针孔,心尖像被竹片划了下,泛起尖锐的疼。

“这点伤算什么。”苍之遥想抽回手,却被他握得更紧。夏许砚转身跑进吊脚楼,很快拿着阿婆的药箱跑出来,里面的瓷瓶叮当作响,像揣了满箱的星辰。

“阿婆说这个金疮药最管用。”夏许砚拧开瓶盖,挖出一团紫红色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往伤口上抹。他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刻意放柔的力道,像在给刚出生的小猫喂奶。

苍之遥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夏许砚抬头时,正对上他眼底的漩涡,像月光下的深潭,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阿砚,”苍之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穿肠蛊的解药,我快配好了只是还差一味药。”

夏许砚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苍之遥心口那朵山茶花印记,纹路里的淡金色比昨日更亮了些,隐约能看到蛊虫在里面蠕动的轨迹——那是穿肠蛊的残蜕,从母体继承来的毒,折磨了表哥这么多年,终于要解了。

“配好了解药,你要去哪?”夏许砚的声音发紧,指尖的药膏蹭到对方的掌心,凉得像冰。他突然想起白苗的聚居地在千里之外的云雾山,那里的吊脚楼比青竹寨的更高,屋檐下挂着银制的风铃,风吹过时会发出清越的声响,是苍之遥小时候常念叨的“故乡的声音”。

苍之遥的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像安抚,又像承诺:“白苗的长老说,我母亲的坟还空着,要等穿肠蛊解了,才能把她的魂牌放进去。”他低头看着夏许砚的眼睛,那里映着自己的影子,“但我会回来的。”

“多久?”

“最多三个月。”苍之遥的指尖划过他的眉骨,“等我把母亲的后事办完,就带你去云雾山。那里的三月有漫山的‘望夫花’,花瓣是淡紫色的,花心藏着银色的露水,像你养的安神蛊。”

夏许砚突然笑了,把剩下的药膏全抹在他伤口上,故意用了点力:“谁要跟你去看什么望夫花。”他站起身,转身时裙摆扫过陶盆,溅起的草汁落在苍之遥的靛蓝衣衫上,像滴进水里的墨,“我要留在这里陪阿婆,还有我的蚀心蛊。”

苍之遥看着他跑进吊脚楼的背影,廊下的蚀心蛊突然发出细碎的嘶鸣,墨色的虫身蹭着安神蛊的银白,像在替主人表达不舍。他低头看着掌心的药膏,紫红色的膏体里混着夏许砚的指温,烫得他心口发颤。

三日后,苍之遥要动身去云雾山的消息传遍了青竹寨。

阿婆一早就杀了只芦花鸡,用陶罐炖得酥烂,汤里飘着当归和枸杞,是补气血的。她把最大的鸡腿夹给苍之遥,看着他碗里堆成小山的鸡肉,突然叹了口气:“到了云雾山,记得给你母亲的坟前烧柱香,告诉她青竹寨的债,清了。”

苍之遥把鸡腿又夹给夏许砚,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阿婆放心,我会说的。”他看着夏许砚埋头啃鸡的样子,嘴角沾着油星,像只偷食的小兽,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饭后,苍之遥去收拾行囊。他的行囊很简单,只有几件换洗衣衫、一叠银针、半瓶没用完的金疮药,还有夏许砚昨日给他编的竹制小筐,筐沿缠着圈红绳,是从夏许砚脚踝上解下来的那截。

“这个带着。”夏许砚突然把个油纸包塞进他怀里,里面鼓鼓囊囊的,散发着烤竹虫的焦香,“云雾山没有这个,你路上饿了吃。”

苍之遥捏了捏油纸包的形状,大概有十几只,都是挑最肥的烤的,壳上还撒着他爱吃的辣椒粉。他想起昨夜听见吊脚楼里传来窸窣声,原来是这小子在偷偷烤竹虫。

“蚀心蛊我帮你养着。”苍之遥摸了摸腰间的陶罐,里面的安神蛊正轻轻撞着罐壁,像是在跟蚀心蛊道别,“等你回来,保证胖三圈。”

夏许砚的眼圈突然红了。他别过脸,假装去看廊下的竹笼,声音闷闷的:“谁要你养,别给我喂死了。”

苍之遥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东西,轻轻扣在他手腕上。夏许砚低头一看,是只银制的镯子,上面刻着缠枝纹,纹路里嵌着极小的蛊卵,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的光泽——是用那支银簪融化后重铸的,还留着山茶花的印记。

“这是……”

“白苗的‘同心镯’。”苍之遥的指尖在镯身上轻轻一弹,发出清越的声响,“我娘说,戴着它,无论相隔多远,只要心念相通,镯子就会发烫。”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就像同命蛊,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夏许砚突然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心口的同命蛊在发烫,手腕上的银镯也在发烫,两种热度交织在一起,烫得他眼眶发酸。他能闻到苍之遥衣衫上的药香,混着烤竹虫的焦香,是属于青竹寨的味道,是属于家的味道。

“三个月,不许耍赖。”夏许砚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要是敢晚回来一天,我就把你的安神蛊喂五步蛇。”

苍之遥的手在他背上轻轻拍着,像哄孩子:“不敢。”他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银镯的光透过衣衫,在他心口的山茶花印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等我回来,教你白苗的针法。”

“不学,扎得疼。”

“那教你养安神蛊,它们吃月光的时候,会唱好听的歌。”

夏许砚的肩膀抖了抖,大概是笑了。他抬起头,定定的望着苍之遥

苍之遥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底的漩涡更深了。

送别的队伍从吊脚楼排到了寨口。

阿婆往苍之遥的行囊里塞了包草药,说是治风寒的;寨东头的李婶给了袋炒花生,说云雾山路远,嚼着解乏;连最调皮的二柱子都送了只竹编的小蛇,歪歪扭扭的,却看得出来很用心。

夏许砚跟在最后,手里牵着那只银镯,镯子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光,像串会动的星辰。他看着苍之遥跟寨民们道别,靛蓝的衣衫在人群里格外显眼,银线缠枝纹被阳光照得发亮,像条活过来的蛇,盘在他的衣襟上。

走到老榕树下时,苍之遥突然停下脚步。他回头看向夏许砚,目光在人群的缝隙里穿过,像两束缠绕的光。

“阿砚,”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等我回来,我们就把蚀心蛊和安神蛊养在一起。”

夏许砚愣住了。寨民们突然爆发出善意的哄笑,阿婆用围裙擦着眼睛,李婶撞了撞他的胳膊,挤眉弄眼地说“好事将近”。夏许砚。不太明白,但是。蚀心蛊和安神蛊不能养在一起的呀

苍之遥也笑了,转身时,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他的背影在青石板路上渐渐远去,靛蓝的衣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只即将展翅的鸟,却在每个转角处,都会回头望一眼——望一眼那个站在老榕树下,手里攥着银镯的少年。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山路的尽头,夏许砚才低头看向手腕上的银镯。镯子不知何时变得滚烫,像揣了颗小小的太阳。他抬起手,让阳光透过镯身的缠枝纹,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苍之遥眼底的温柔。

“三个月。”夏许砚对着山路尽头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我等你。”

廊下的蚀心蛊突然发出愉悦的嘶鸣,墨色的虫身蹭着竹笼的栏杆,笼外的安神蛊也跟着回应,银白的虫身泛着月光般的光泽。远处的铜铃轻轻摇晃,老榕树上的蝉鸣突然变得清脆,像在为这漫长的等待,唱起第一支歌谣。

日子像青竹寨的溪水,不急不缓地淌着。

夏许砚每天都会去老榕树下等,手里揣着那支蛇骨笛,偶尔吹支不成调的曲子。笛声穿过晨雾,越过溪水,飘向云雾山的方向,像是在丈量思念的距离。

他按苍之遥说的,每天给安神蛊喂月光。银白的虫身在竹笼里舒展,会发出细碎的嗡鸣,像月光落在水面上的声响。蚀心蛊就趴在旁边的陶罐里,墨色的虫身泛着银光,与安神蛊的嗡鸣同频,像在合奏一首只有它们懂的歌。

阿婆说,这是蛊虫在传递思念。就像白苗的同心镯,就像青竹寨的同命蛊,看不见的羁绊,总在最安静的时候,发出最清晰的声响。

一个月后的某天夜里,夏许砚被手腕上的烫意惊醒。他摸出银镯,只见镯身的缠枝纹正发出淡淡的金光,山茶花的印记里,竟渗出一滴晶莹的露水,落在手背上,带着清冽的香气——是云雾山望夫花的露水。

夏许砚突然笑了,把银镯贴在脸颊上,冰凉的金属带着熟悉的温度。他知道,这是苍之遥在想他,就像他此刻正在想他一样。

三月初,云雾山的望夫花该开了。

夏许砚把苍之遥的蛇骨笛擦得锃亮,又烤了满满一篮竹虫,用油纸包好,放在行囊里。阿婆给他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衫,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笑着骂了句“没出息”,眼里却满是欣慰。

“路上小心,”阿婆替他理了理衣襟,“到了云雾山,给白苗的长老带声好,就说青竹寨的米酒,永远为他们酿着。”

夏许砚点头,背着行囊往寨口走。廊下的蚀心蛊和安神蛊发出欢快的嘶鸣,他把两个陶罐都背在身上,像带着两团会发光的星子。

走到老榕树下时,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熟悉的铜铃声。抬头望去,只见山路的尽头,一个靛蓝的身影正朝这边走来,肩上背着个竹筐,筐沿的红绳在风中飘动,像团跳动的火焰。

夏许砚的脚步顿住了。他看着那个身影越来越近,银线缠枝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心口的同命蛊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手腕上的银镯烫得惊人。

“表哥?”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都在发颤。

苍之遥加快了脚步,走到他面前时,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眼底的漩涡里盛着他的影子,像盛着整个春天。

“望夫花开得太盛,怕你找不到路,就提前回来了。”苍之遥的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一弹,银镯发出清越的声响,“而且,有人说要算账,我可不敢迟到”

夏许砚突然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闻着熟悉的药香和竹香。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与自己心口的同命蛊共振,像老榕树下那对缠绕的藤蔓,终于在春天里,开出了第一朵花。

“你的穿肠蛊……”

“还差着一味药材,不过不要紧,迟早会找到。”苍之遥的指尖划过他的发顶,声音里带着释然的轻颤,“我娘说,她很高兴看到我们这样。”

夏许砚抬起头,只见苍之遥心口的山茶花印记变得更加殷红了,像朵刚绽放的花苞,再也没有蛊虫蠕动的痕迹。穿肠蛊的并未解除,三百年的债清了,他们的故事,终于要在月光下,重新开始。

廊下的蚀心蛊和安神蛊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墨色与银白交织成光带,缠绕着两人的脚踝,像条永远解不开的红绳。远处的铜铃在风中轻响,老榕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连溪水里的月光都在摇晃,像在为他们唱一首古老的歌谣——

关于青竹寨的吊脚楼,关于云雾山的望夫花,关于同命蛊的羁绊,关于两个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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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窗月
连载中沈青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