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未雨

等许浑回到京兆府已过了晌午,乐水在内堂摆好了饭食等候。

刚进签押房见白衡还在,边净手便问道“你怎么没回去,还想在我这儿蹭饭呢?”

“下官留在此是给大人解惑的。”白衡含笑道,

许浑嘴上没吩咐,还是让乐水添了双碗筷过来。白衡很高兴瞧着这一桌浇汁菜心、白灼河虾、鲜鱼脍、快炒鲜菌、还有一道解暑的冬瓜荷叶汤。

白衡先给许浑盛了碗汤奉上,说道“原先那位在,我不好多说的,少卿还有后话交代。”

许浑捧着汤慢慢饮了一小口,做出七分疑虑的样子,哄着让白衡往下说。

“两处马车都是障眼法,东西从太师府过去,眼下已经进宫了。”白衡很自信的说着,夹了块鱼脍在碗里挑着刺。

许浑瞧着挑的差不多了,瞅准时机刚要下筷,白衡错身一挡自己赶紧吃了个精光。

“你们是怎么送进宫的?”许浑有些好奇问道,

“引走太师府外面盯梢的人着实费了些功夫,今日正巧宜城长公主要进宫,由公主殿下代劳转呈圣人自然无虞。”白衡眼睛明亮,言语间神采风扬。

“哎,这事算了结了……”内里是怎么的实情,自己没必要深究,东宫露出这么大一个能使君臣离心的马脚,那自然是用来钓鱼的。姜公有言“愿者上钩”。

卫、秦两家,乃至于整个朝局势必有不小的变动。

多思费神便没什么食欲,许浑勉强动了几筷子。堂外赵宽又来报“府尹,李少监到了。”

许浑扒了两口碗里的米饭,无奈道“来得好快。”

留乐水伺候白衡,自己整装到了大堂,堂内仅有李昌和几名掌固。许浑看着阵仗已然明了。

入内先朝李昌作揖,李昌原本一副生人勿进的脸上,扯出一点子笑意先道“传圣人口谕。”

许浑撩衣跪下道“臣许浑接谕。”

“朕居内宫而闻噩耗,西市受灾,朕尤为挂念。京兆府行事果毅,妥帖周全,是以民重,督修西市,引火案移交刑部审理。”

“臣领谕。”许浑起身,李昌伸手去扶他,又对着跟来几位掌固道“你们去外面候着吧。”

见他叫退旁人自是有话要说,李昌直言道“京内出现伏击,圣人问询,许府尹可有话回?”

“君子思不出其位,臣不敢不尽心,明日有本上奏。”许浑躬身答道。

李昌好意提点他“如今太子监国,陛下安养,些许小事到不了紫宸殿。”

许浑眼神一闪,试探性的问了句“请少监代为传话,何碌死在京兆府牢里了。”

李昌原本还有些笑意的脸立刻僵住了,嘴巴微张,许浑靠得近还能听到他的几下急促的呼吸声。

“哪个何路?”

李昌袖内的手明显有些微颤,见许浑未曾答话,半晌他道“带我过去。”

许浑伸手相请,李昌刚踏出半步,反而停下了道“生死皆是定数,他原就多活了十数年……也罢,本监就不叨扰了,告辞。”

未等许浑反应,李昌已走到院子里唤来掌固,许浑只得追上去相送。

见李昌远去的轿撵,许浑心中有了个想法,隐在暗处的何碌或许也是一位夤夜卫;可单看李昌的神色,二人的关系匪浅啊……但是何善的举动和言语也暗含了一些问题。

牢里死的人到底是不是何碌,那年匆匆一面,许浑的记忆早已模糊。可单瞧那尸首的面相,暗合了一句诗“半生无忧半生怨,生死由心不由己。”

许浑到了院子内,见杜诠正在下堂处训斥几位新到的衙役。许浑叫他近前,杜诠低头哈腰忙不迭过去了道“大人,有何吩咐?”

“听说你是之前翟少尹的心腹?”许浑问道,

“啊?翟大人眷顾,小的可不敢当。”杜诠头压得更低了,

“悦仙楼的案子后面是翟少尹接手的,一众押解的人,你也应知道一二,死在牢里的那位是怎么出现的,你原该比本府更清楚?”许浑边说边将人带到了签押房。

杜诠站在大案前,有些唯唯诺诺,想了一会儿工夫才道“小的又不是牢头怎么……”

许浑怒掷镇纸道“麦公在位时,你就是牢头,因当差醉酒才小惩做了衙役,你当本府为何会提成桂做县尉,这些个心眼还想在此卖弄?”

杜诠见状赶紧跪地请罪道“小的不敢隐瞒老爷,何碌进牢里是他托小的安排的。”

许浑迟疑了片刻,问道“是你安排的?那他为……”

“这小人就不知了。”杜诠见许浑有些不解,提出了一个思路道“悦仙楼的案子已经审结,所有案犯七月初会转刑部审核后,发往肃州、甘州修建城防。”

甘州?霍三郎之前去的就是甘州一带。许浑眼神变得凌厉又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安排进去的?”

“麦公受问责之后,老爷从栎阳回京之前。”杜诠道,

“你原先就认识何碌?”许浑问道,

“老爷贵人事忙,怕是不记得了,小的是太尉府管事之子,老爷头一遭入太尉府,还是小人送您出府的。”杜诠看向许浑小心翼翼地说起前事。

许浑再看向杜诠,依稀是这么个轮廓。眼神中渐渐生出了些怜悯的意思。思忖了会儿道“成桂顶了县尉,那你还是归原职吧。”

杜诠含笑道“老爷不必眷顾小的,这牢头……小的干得闷得慌,不如衙役能出去活动活动。”

许浑点点头,命他下去。可许浑心中又在思量,为何自己明明都觉得不是了,又跳出来一位能佐证他身份的人。

也罢庸人自扰,瞧着案上的公文,乐水过来献茶,这菊花饮连用了几日,许浑见又是它,便搁在一旁。拿起笔细细看着些公文。

不过半晌觉得渴了,左手碰到茶杯,正好笔上的墨不够,右手忙去沾墨,一带将茶碗碰倒了,撒了半张书案。乐水本来站在侧后打瞌睡,许浑不知在哪里扯出一块布赶紧擦了擦。

又道“人呢?有事儿也不知道来搭把手?”

乐水吓得一机灵,回过神来,赶紧过去收拾。

乐水将茶碗一并都带了下去,把占了水渍的文书拿出去晾干。

许浑坐在大红酸枝麒麟纹交椅,暗暗叹了一声,低头正准备再拿本文书看看,这桌上未干涸的水迹,阴搓搓像是只猎鹰。

飞鹰捕猎,俯冲露爪。又想起在大理寺撒出的香灰,自觉不祥,忽高声吩咐“高融进来。”

外头廊下打盹的高融,麻溜起身。听许浑吩咐道“你回府里找……我把它放哪里了?”

“少爷说什么?”高融问道,

“那个雕了几朵花的食盒。”许浑有些烦躁,皱着眉想了片刻,

后头乐水从茶室出来,手里正捧着那玩意道“少爷找的可是它?”

许浑见了,笑道“正是了,今日功过相抵,自去后头歇会子吧,我这儿不用你伺候。”

乐水得令乐呵呵地东西递到了高融手里,坐上首许浑接着道“你去金宴楼用这个食盒装些荔枝填冰酪,让他们伙计送去归德将军安平府上给安夫人,就说是安将军吩咐的。”

高融替许浑心疼道“这个日子,市卖的荔枝都要十好几贯,进了金宴楼那不要上百钱。”

许浑面上也有些不忍道“所以说你让他们少装一些。”

旋即又写了一封信,藏在食盒顶盖的夹缝中交给高融。

高融腿脚快到了金宴楼,这个点伙计正趴在柜台里打瞌睡。高融敲了敲案头道“可还有冰酪荔枝了?”

伙计睡眼惺忪,见来人的穿装打扮。自然是各府底下跑腿的小厮,便道“今日份的不多了,只有四五枚,旁的公主府、太傅府都送出去了。”

高融想说这四五枚样子也不好看,只得道“剩下的用这个食盒装上吧,送去仁寿坊归德将军安府。”

伙计点了点头,便交于旁人打点。

点心装好后,又拿了过来伙计又道“九枚,一共是两千钱。”

高融咬咬牙交了一块三四两的银锭,交代道“我还有旁的差事在身,烦你们差人送去安府交到夫人手里。”

伙计惦着手里的银锭,乐呵呵的应下差事。

派去安府送点心的是小蟢子,自刑部除名后,霍无忌瞧他家可怜央霍三郎寻了个差事给他,这小子打板子的伤好后就在金宴楼干跑腿的,人机灵又勤快,很得二掌柜喜欢。

小蟢子来在安府侧门,给门口的几位行礼问候道“请各位爷的安,小的是金宴楼的跑腿,得贵府将军老爷的吩咐送东西给夫人。”

其中一位年长的管事朝他看了一眼,心中琢磨着老爷上旬才去的大营,这会子怎么会托人送东西过来还是给夫人的,可端看眼前这人的衣着倒是金宴楼的跑腿。

管事着小厮接过食盒,那小厮一脸惊奇道“凉的。”

小蟢子含笑解释道“新花样,供贵人们享用,这东西就是吃一个新鲜。少了这凉气,东西就不好吃了。”

有了这句话,管事也不敢耽搁,交给内院的仆妇递到了安夫人面前。

安平嫡妻裴氏乃梁国公的庶妹,梁国公裴家与常山王是旧交,丰氏被立为太子妃后,在入东宫问候的外命妇中,与安夫人最是投缘,圣人继位后,安夫人承恩授封渔阳郡君。

安夫人瞧到圆桌上的食盒,眼神便有些闪烁。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将这事漏给了近来安府里十分得宠的庞姨娘。

庞姨娘挺着五个月的身孕踏进了主母的院子里,柔着嗓子道“姐姐安睡,这个时辰你们过来叨扰什么?”

庞姨娘眼神落在那个食盒上,嘴上毫不在意的扯了一下。又道“近来时气不好,夫人应以保养为上,若是有半点闪失,将军回来又要说我们不会侍奉了。”

安夫人瞧着她的嘴脸,歪过头去道“我这儿,你来做什么?”

庞姨娘欠身道“夫人这是哪里的话,奴家是婢妾姨娘,给主母理当洒扫侍奉。”

安夫人撇向她道“我可不敢指使你,莲心快将庞姨娘扶回去。”

莲心刚要走过去,庞姨娘可不管这些,直接坐在了圆桌旁边的圆凳上,手捧起食盒,取出顶盖看向内,咬着牙道“真是好东西,老爷为了夫人可真舍得。”

安夫人瞧她的脸色不好,不免阴阳怪气起来道“谁说不是,若不是妹妹有着身孕,这东西怕是要送给妹妹呢。”

莲心接过庞姨娘手里的顶盖道“这东西是老爷的心意,这时候吃最好,奴婢先去寻个玛瑙盘装好了,给夫人享用。”

庞姨娘嘴里暗暗嚼着“玛瑙盘”三个字,见莲心退出正屋,她自个起身道“不打扰夫人用点心,妾身告退。”

安夫人轻“嗯”了一声,见庞姨娘带人出了正院,她才将莲心唤了进来。莲心是安裴氏的陪嫁,自然知道这个食盒是当年丰皇后封太子妃,梁国公家送进东宫的贺礼。

莲心把食盒交到安夫人手里道“皇后殿下这是?”

安夫人将手点在她的唇上示意不要说话,把顶盖接过来,取下发髻上的金簪,沿着边上的缝隙慢慢撬开,方露出了里面的如山真面目。

乐水的手书,信面上写着皇后殿下亲览。

安夫人瞧着虽不知内情可大致能猜出一二分,遂将东西再度封好,对莲心道“吩咐外院套车,明日一早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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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臣谏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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