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章泉一道来降旨的还有六位内侍,分列在外头的院子中。此时有两个内侍上前搀起章泉,这会儿大理寺寺正侯岽被叫了进来。
章泉看向他,有些无奈道“你也三十好几了,这儿被二十几岁的毛小子骑在头上,哄着九章撺掇出事来,你倒是一身轻。”
侯岽躲闪的神色,缩着脖子道“瞒不了司空的眼,下官在大理寺求存,都是仰赖您和秦太师的恩典,自不敢忘。”
章泉鼻内一哼道“记着就好……走,头前带路,去看看秦昞。”
那两个内侍仍旧在章泉身边伺候,侯岽走在前头也不好多问。
因暂未定罪总不能把让官员直接押入大牢,等到了关押秦昞的侧偏房外,章泉轻声道“由她扶着我进去说几句话就行,你在这儿候着吧。”
章泉留了个内侍在外头摆明是防着侯岽偷听,他面上神色恭敬道“司空请。”
“侯岽,老夫与他说几句就走了,大热天的这里有没遮蔽的地方。你不必在此候着了。”
章泉言辞笃定,侯岽亦不好多说什么,行礼先离去。
屋内倒还干净,迎面是木桌和几张杌凳,内里秦昞垂着头坐在床沿上。听见有人开门,慢慢直起身子瞧见来人,扑通跪在地上哽咽道“章阿翁。”
见后头还有个内侍马上住嘴,扶着边上的木桌起来,说起场面话道“累得司空来此,真是晚辈之过。”
那内侍将门关好,方道“自然是你的罪过,偏听偏信由得他们架桥拨火,把咱们秦氏一门放在火上烤,大哥,你这回可真的失策了。”
秦昞瞧得真切,有些诧异道“纾儿,怎么是你?”
那内侍露出自己的真容,清丽秀雅的脸庞,配着一双机敏的丹凤眼,似有薄嗔之态,压低声音道“若不是你身边的其华过来与我说了这事,祖父都那么大岁数了,你让他如何经得起啊。”
章泉轻轻拍了几下秦纾的手背道“好孩子,这会儿就别说这没要紧的话了。”骤然转头看向秦昞道“那册子在哪里?”
秦昞还有些迟疑,秦纾急切劝了几句“大哥,若真出了岔子,你是想祖父这么大的年纪也跟着你受罪吗?”
秦昞有些动容咬着牙脱口而出“在……在祖父书房右侧书柜的第三层,左边数第三本。”
章泉长舒了一口气道“安心在这儿待一两日吧,等案子了结,性命应当无虞,只是官复原职就难了。”
秦昞自然知道,有些抱歉地看向自己妹妹道“祖父都知道了?”
“卫偳那几日来府上殷勤,我就知道有没好事。祖父耳聪目明我只说了个大概,他都料到了。若不然由项侍郎他们审,有些事浮出水面到时候朝堂震动,便是我秦家挑起的头,祖父能护你我到几时?”秦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撇过头去不再说话。
章泉见他们兄妹一个悔亏无极、一个恨铁不成钢,便起身道“事还多,咱们就先回吧。”
秦昞相送至门口,章泉看他如此,不免压着声音厉色道“你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若是想不明白,还是趁早辞官吧,别在累得你祖父这么大年纪,还要为你费神周旋。”
屋门蓦然开启,一阵日光照在秦昞的脸上,他抬起袖子遮挡的同时门又被关上了。
章泉与另一位内侍道“你带着她从侧门走,去太师府,那儿自有人接应。”
内侍点头称是。
秦纾很不解道“章阿翁,这是为何?”
章司空笑而不语,摆了摆手让他们先去,心想还是太嫩了。
许浑与霍无忌到后堂的时候,霍三郎和高异早就走了。霍无忌命亭竹取来了些冰镇的瓜果摆在桌上,又去沏了碗菊花饮。边煮茶边道“章司空与秦太师他们两家是老交情了,何况他二人在中书共事将近十余年,秦昞的父亲早亡,若秦太师这回子真豁出老脸去面圣,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如今章司空过来正好。”
“你倒是门清。”许浑看着冒着寒气的葡萄,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
“这是自然,勋贵人家结交最重门第、人脉……”许浑听这话眉头轻皱,又闻他道“还有才华。”
许浑咧嘴一笑,生生受了一句褒赞。等喝到了第二碗茶,侯岽过来在屋外禀报道“少卿,章司空见过秦仓部就走了。”
“哦。”霍无忌一脸不在乎,又嘱咐道“人犯尚未定罪,命人看管好了,若是出了事,唯你是问。”
“是,下官省得。”侯岽告退缓步离去。
许浑瞧着侯岽的背影道“他的名字我在肃政台的名册上瞧见过,不会也是……”
霍无忌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接着之前话道“你方才说有个姑娘,我倒是有些眉目,自是要劝秦昞把东西交出来,老太师不好随意过来,我记得秦家还有一位小姐,与我妹妹同岁叫什么纾儿的。”
许浑点点头忙着吃退了寒气的葡萄,若是要劝说一个人自然是家里人更能动情,首先是要有良好的感情基础,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这会儿刘迨随着高融跑到了后堂,瞧见一脸惬意的许浑,喘着粗气道“大人,你可让下官好找。”
许浑心里一沉,莫不是又出什么事了,他两脸上都不咋喜庆的,便问道“怎么了?”
“大人,快回京兆府吧,杨司户与过来认尸的几位打起来了。”高融道,
许浑马上起身,搓了搓手与霍无忌交换了一下眼神即刻就走,一面走一面问道“不是说何家的人过五日才到京的吗?”
“是去信给云州长史何磄,可今日来的是他的女儿骆少夫人。”刘迨回话言辞清晰,当年何砽奇一案,涉事三何皆为嫡房之子,庶子何磄行四,五年前才被重新启用,两年前被任命云州长史,而他的女儿何善去年嫁于兵部左侍郎骆敬初之子为妻,何家正好有人在京。
“那怎么会打起来?”许浑问道,
“骆少夫人来京兆府里带的都是何家的老人,里头有几位说杨司户与何家有怨,有伺机报复之嫌。这本该是背着人的话,正好给杨司户听着了,就与他们理论。下人小厮的话都不大能入耳的,京兆府里的几位衙役见杨司户脸上挂不住,就出言震喝,这下就闹了起来。”刘迨道,
“少尹呢?”许浑问道,
“白少尹隔几日就要去一趟西市,看看灾民的处置情况,这个档口正好不在。”刘迨向许浑道,
“穆少尹还病着?”许浑有些关切的问起,
毕竟共事三年,刘迨有些气塞道“穆少尹到底看不破,心里存着事情,董太傅是他的座主,方掌院与他有知遇之恩,他如今的愧悔勾出隐疾才会来势汹汹。”
许浑这会儿已经上了马车,与刘迨同坐在内说到此处,叹了一声“哎,穆少尹的年纪你还是劝他看开些吧,本府不便过去,原瞧他也不是这样的人,竟……”
刘迨擦了擦额上生的薄汗,转移话题道“章司空为人严正,想来此案府尹不必费什么功夫。”
许浑同意似的点了点头,又问道“本府记得刘功曹是景善年间得的功名,师座是谁?”
“观文殿侍讲学士晁大人是下官的座主。”刘迨言罢,抬头看了许浑一眼,并不知道他问起此事有何深意。
许浑玩弄着腰间的挂着的鱼符,没来由的又问了一句“孟司法此人你瞧着如何?”
刘迨想了半刻道“孟司法做事干练,行文简明,与我等相处也十分谦和,想来日后官路……”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外头高融道“少爷,前头是郇国公的车驾,请大人稍等片刻。”
刘迨闻言往布帘外看了一眼,许浑瞧见道“武定侯与定王是过命的交情,刘功曹的姐姐为武定侯夫人,当年若不是刘功曹家的公子太小,郇国公的侍读必然是跑不了的,何况郇国公的授业恩师还是章司空。”
“府尹说的是,下官可不敢当……”见许浑提及此事,刘迨脸上微微色变不再说话。
等到了京兆府,杜叔已经在签押房外候着了,一身的装束与平常大不一样,许浑瞧着轻轻皱眉。
入内坐定,骆少夫人先被请了过来,因是官眷露面多有不便,先设屏风坐于其后。
许浑起身拱手先道“骆少夫人失礼了。”
骆少夫人还礼道“大人客气了,今日之事原是下人莽撞,以民犯官,是府上约束不力之过,请大人治罪。”
几位衣着粗布的下人跪在外头,向里扣头求饶大喊饶命、恕罪。
许浑见骆少夫人坦诚,又道“杨司户着实被伤了,骆府的几位杖二十,罚银五百钱,了结此案吧。”
骆少夫人起身作揖,便要告辞。
许浑叫住了她问道“那位是……”
骆少夫人驻步回头,手里捏着乙方帕子抵到嘴边道“不是的,民妇告辞。”翩然而去,只留下淡淡的栀子花香。
屋内撤下屏风,杜叔这才进来,到许浑的身边道“少爷,我去看了,那里办的水陆法事并未见圆彰大师,我又在寺里左右寻摸了一般,问了些和尚,也说并未见到。”
意料中事,许浑坐回案前拿起手边的案牍细细看着。杜叔又道“扈娘子她今早接到她婆母的书信,已经动身回栎阳了。”
“她走了,那孩子也一并带走了吧?”许浑没抬头问道,
“没有,老太太做主留下了。”杜叔话里话外都透着诡异,许浑思忖再三道“杜叔你去叫钟永望即刻回一趟栎阳,悄悄跟着她,我倒要看看这家婆媳有什么花样。”
杜叔领命出去,正巧白循紧接着进来奏事。将近来西市失火的账目、人丁册子、口供一应案卷系数整理齐全送到了签押房。
白循见上坐的许浑眼圈下有淡淡的乌青之色,关怀道“府尹近来睡得不稳当,夜间多梦吧。”
许浑翻看案卷,不免看向他道“是,近来少睡多思,是要比做舍人那会儿费些心神。”
白循拱手,淡淡地道“府尹辛劳,是下官等的过失。”
许浑摆了摆手道“为官勤勉本该如此的,况且若不是有鸿博你在,这京兆府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子了。”
许浑细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站起身来道“鸿博,近来为此事辛苦了。”
白循起身道“分内之事。还有一事未记录在案,赵互郎在今日天明之际毒发死了。”
许浑像是没有听到这一句,展颜道“鸿博,这事咱们就别……”
高融在外领着白衡进内道“大人,大理寺主簿白大人求见。”
白衡进内上前向许浑作揖,一脸阴郁的吓人,都没拿正眼瞧他大哥,更不要说行礼了,只听他道“霍少卿让下官带句话给许府尹。”
许浑见他兄弟二人,白循冷峻,白衡阴沉,不尴不尬道“说吧。”
“章司空离开大理寺,去了趟太师府,眼下应该要入宫了。”白衡道,
许浑听得真切,想来牙行的册子已经到手,秦太师的孙子也太蠢了些,这样的事卫家自己不上,拿他们秦家做招牌,还真有人笨到能信这些鬼话。
许浑笑着摇了摇头,可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若是章司空这一路进宫……
还未等许浑多想,赵宽跌跌撞撞禀奏道“大人,章司空的车驾在顺义门前,颁政坊一带遇伏,眼下金吾卫已经过去了。”
白衡前脚刚来,章司空的车驾就出了事。容不得许浑多想急忙起身要赶过去,刚走到白衡面前,他不紧不慢道“府尹大人稍安,章司空走的是安福门,不会有事的。”
白循偏过头打量他这弟弟,是长高了些,也比昔年长进了不少。
秦太师的府邸在金城坊,照道理走前街的顺义门入皇城更便捷,安福门倒是会绕好大一圈。许浑停顿了须臾,便是佯装的圈套。那也是在自己的辖内不得不去,未多置喙,由赵宽领着先去颁政坊。
沿路未行多时,又有差役来报辅兴坊一带有车马遭受伏击,辅兴坊是安福门必经之路。看来是……
许浑心内一沉,正要催促高融。他指着巷口帐然道“少爷,前头是翟车凤驾,咱们必须避让。”
许浑怒掀布帘定睛望去,翟车缓缓而行,看行进的方向该是刚从皇宫出来。赵宽瞧许浑看了半天,忽对他说道“是宜城长公主驾,圣人抱恙,近来多入宫问候。”
许浑放下布帘,干等了一盏茶,公主凤驾才算走完。到了颁政坊,长安知县廖荟已在此地恭候。
“府尹亲至,下官汗颜,请……”廖荟刚问候了许浑一句,
一旁左金吾卫长史隋笒一脸不屑道“许府尹金贵,何必亲来,派个小官过来交涉就行了,这大夏天的,别把你们这帮读书人的骨头给晒化了。”
许浑撇了他一眼未曾多言,与廖荟道“廖县,现场可曾勘验过了?”
“查看过了,颁政坊的这辆马车是章老司空府上的,辅兴坊那辆是秦太师府上的。”
廖荟领着许浑过去勘验,一辆深青色顶盖的马车被贯穿了五六支箭。
许浑摸着马车用的不料,有些惋惜。回头关切的问道“可有人员伤亡?”
“辅兴坊那边马夫中了一箭,其他并未瞧见。”廖荟回话也是一脸的官司。
许浑拔出一根弓箭,仔细端详了一番。递给廖荟问道“廖县,对弓箭可有了解。这弓箭一般是由弓弩院设计,交营造司制作,做得了再给兵部核准,送往各处。这几支……”
许浑还没废话完,隋笒也拿了一支在手里看,细看了箭头和箭羽,“啪”一声掰断了它道“这东西是民造的……”
廖荟变色道“私制兵器,罪同……这是……谋反?”
许浑十分诧异看向隋笒,又转头对廖荟道“廖县,慎言。”
前头转弯处忽传来马车行使的声音,许浑抬头看去,这条街本被封禁这会儿谁会到这里来?
隋笒唤来左右持剑上前,逼退马车道“什么人?敢来这里撒野,快快离去。”
马车内传来苍劲的嗓音道“隋家小儿。”旁边随马车的奴仆进入众人的视野,手里捧着一根黑檀玉龙头的拐杖。
隋笒见杖抱拳道“末将失礼,拜见太师。”
“我与你祖父在青州共事时,你爹还没生呢。远远瞧着你倒是比你爹更像你祖父。”
太师秦正己,三朝老臣,圣人的授业恩师,已过了杖朝之年,自亲子死后多年在京深居简出,许久未过问政事。
许浑上前深施一礼道“晚辈见过太师。”
“许府尹客气了,这里的事还是该由你主持,章司空已经回府了,明日过堂别再错过时辰了。”太师未等许浑回话又道“这两辆马车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就给京兆府的伙房添柴火吧。”
说罢,太师叩响马车内的木板,马夫调转车头往回而去。
许浑躬身施礼相送,瞧着远行的车驾,心中或有思虑:高手博弈,能执棋的定然不俗。
这一局,他好像看出了些苗头,东宫是在设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