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浑自出了府衙,纵马飞奔。因着十八日宪王嫁女,天门下街暂闭。由礼部和内侍省、尚仪局等几位官员巡视四周,相看各处如何行事。许浑只得从其他街道绕路去万年县,生生多出一柱香的时间。
等到了县衙门口,有衙役上前阻拦呵斥道“哪里来的,也敢往这里头闯。”
许浑亮出鱼符说道“本官京兆府尹,治下的县衙还来不得吗?”
那衙役很快扫了一眼,顷刻间守门的几位闻声都跪下了。许浑面前的这位有些窘态,撇过脸道“下役鲁莽,请府尹大人见谅。”
许浑没去理会他,径直往里走。那衙役倒像是粘上了许浑,跟在他身后道“大人,大人……容下役进去知会一声,请知县大人出来迎候。”
“不必,我自进去寻他。”许浑绕过前院,沿着游廊直接到了大堂的下处。
乍然堂上传出一句话“……小人也是凝和殿的。”
说时迟那时快,许浑一个箭步冲了进去,高喊道“都给本官停下,不许审了。”
许浑这一冲正好到了挥犀的切近,这小子是见过许浑的,知道他的官职身份。
挥犀瞬息间做出动作,突然暴起用腰带勒住了许浑的脖子。
这事情发生得极快,马其悟有些看懵了,孟平芝扶案起身道“大胆,你岂敢当堂行凶?来人……”
闻言衙役们都涌到了堂前,这会儿高融在后头也赶到了,挤出人群看到这一幕,急怒道“小杂种,快放了我家少爷。”
挥犀死死勒着许浑,粗着嗓子讲话“来啊,你们上来我就勒死他,有一个当官的陪葬,那可是天大的荣幸。”
许浑的手指拼命想将绳子往外拽,嘴上宽慰他道“你今日不说,就没机会说了。凝和殿刘妃之死,还有那么多葬身火海的宫婢……这些……这些冤屈……”
话还未说完,许浑明显感觉挥犀手上的力道没有原先那么大了,不由停了下来。
孟平芝也试着安抚道“是啊,你要告谁,这是官府,还有什么人官府缉拿不了的?”
挥犀一阵冷笑,说出了许浑最害怕听到的一句话。
“官府?哈哈……我要告的是皇后丰氏,她伪善嫉妒,戕害嫔妃,草菅人命,丧德败兴,岂配母仪天下,安居昆德?”
孟平芝举在半空中的手也僵住了,眼神先飘过许浑,又转向马其悟,马其悟那老小子缩着脖子,一副我什么不知道,什么也没听到的表情。
挥犀怕这把“火”烧得还不够旺,接着说道“就是因为她的狠毒,才会导致皇嫡子早殇,太子不寿,这是她的报应,她……活该……她活……”
话音戛然而止,许浑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后脖颈上,他的耳边传来“呃——”一声,挥犀的手慢慢松开了,许浑回头的同时,众衙役猛然扑了上来。
高融护主,一下把许浑揽在怀中,霎那间将他带到了孟平芝面前。
衙役们拿下了挥犀,此时的挥犀嘴里涌出大量黑血,眼睛往上翻,口中还颤巍巍道“颜娘,后面……后面就由……”
挥犀的身子瘫软下去,再探鼻息,人已经没气了。
颜娘被几位衙役护在身后,听挥犀提起她,众人目光立马转移到她身上。衙役们也怕她要耍什么花招,迅速将她制伏。
此刻颜娘的神情很平静,任由他们使劲捏着自己的腕骨和手膀,落锁上枷。
这场危机可算是过去了,许浑还在喘着粗气。昨夜岳览的提醒言犹在耳,可幸好大难未死。顺势叫停了审案,先将案犯收监、退堂,延后再议。
马其悟赶紧命人,把甘遂堂的郎中请了过来。后堂内,郎中正拿着膏子给许浑脖子搽药,边上还站着马其悟和孟平芝这两位“好下属”。
许浑心里憋着一肚子火,横着眉头,斜瞪着眼,耐着性子等郎中敷完了药出去,他才发作“你们一个两个胆子越发大了,本官有交代过什么,今日是谁的主意?”
马其悟撇过头去看向孟平芝,孟平芝刚要说话,许浑又道“正堂上主审的是你马知县,怎么当本官说话是放屁,你这万年县如今要风光了,下一步是要进宫缉拿皇后殿下吗?”
马其悟内心叫苦不迭,难怪孟平芝这小子谦让不肯坐正堂,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马其悟慌忙跪下,也不敢申辩,孟平芝也很识趣同他一道跪下请罪。
“我也不瞒你们,自退了朝,我就被圣人叫去吩咐过,这案子马虎行事就行了。到时候移交刑部或是大理寺,审出什么外头的风声也小些。这下好了,堂上的衙役、书吏这些人都知晓。本官是没能力约束的,且看你马知县的手段。”
马其悟苦着脸,心说自己上任还没有半年,哪里能威慑众人。
许浑见谁也不答话,对马其悟怒目道“你还不快去,是想等这事传到街知巷闻,御史上书,圣人降罪你才去制止吗?”
马其悟这才领会到,作揖告退,临行前还不忘给孟平芝递去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许浑上下打量着屈膝跪地的孟平芝,冷冷说道“是我小瞧了你,栎阳县时还是一副懵懂少年的模样,撺掇着马其悟,也是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啊?说说看你是谁的人,定王?宪王?还是东宫?”
孟平芝缄默不语,神色中竟丝毫没有破绽。这时外头有衙役隔着门喊道“下役常喜,有事禀报。”
孟平芝还是跪着,许浑就没让常喜进来。自己到了屋外,常喜上前跪地拜见道“府尹大人。”
许浑一脸严肃,很不耐烦问“何事?眼巴巴追到这里来。”
常喜起身,又警惕望了望四周才道“大人,您走后不久,大理寺丞领着好些营卫闯入京兆府,带走了刘功曹和方县尉。”
又将揣在身背后的公函递给许浑,上面写得不过含糊其辞,一张缉捕令、一张询问令,落的是大理寺少卿和枢密院这两处的堪合。
许浑看完,脸黑得跟锅底一样。心说上任第一天就满是“惊喜”,难道是圣人下旨忘看黄历了,这么走背运。
也顾不了许多,眼下这里已然是这样了,自己也无法挽回。
想到此先回身进屋,快步走到孟平芝面前道“你既然这般爱揽事,那就给我查个水落石出。若是没这本事,等此事了结,你就不用留在京兆府了。我们这座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孟平芝抬头看向许浑,坚毅的眼神中流露着一丝异样的光芒。“谢大人成全。”
许浑懒得去看他,整理衣冠。吩咐高融牵来快马,带着常喜等往大理寺赶去。
大理寺设在义宁坊内的开远门边上,算是在整个京城的西南角,大约跑了一柱香,才看到正气凛然的大理寺衙署。
门房见有客来访,匆匆赶来拱手道“尊驾如何称呼,来大理寺所谓何事?”
许浑也不想啰嗦,这大热天骑马,眼下口干舌燥,直接递出鱼符。
那门双手接过,看了眼马上眉间见喜,躬身道“拜见府尹大人。”
“免礼,你们刚抓的人呢?现在在哪?”许浑开口直奔主题,
门房一脸尴尬,“这…”了半天,不知怎么回话。
许浑督了他一眼,换了个由头道“霍少卿在吗,本官来找他。”
门房登记好了条目,赶快安排了两位下吏领着许浑等人进去。高融不大乐意跟去,只推说自己要给马喂些饲料,许浑嘱咐他“对人客气些,别生事。”
高融脸上有些尴尬连声道“不敢。”
大理寺内,迎面的照壁上刻画就是龙生九子中的狴犴。形似虎,平生好讼,却又有威力。瞧他虎视眈眈,环视察看,更具肃穆正气。
绕过照壁是一处宽大的空地校场,从右面的连廊穿过两处办公的院子,方到了一处清净的所在,那拱形门上石牌子刻着“凛凛”二字似有所指。
那院子里的下吏见有人来,与引路的下吏说了两句,转头向许浑客气道“拜见许府尹,少卿大人他在内堂用膳,小的引您去偏厅暂歇。”
许浑轻皱小刀眉道“是嘛,正好本官也饿着呢?”
下吏不知二人的私交,拿不定主意。亭竹眼尖瞧见是许浑,马上跑了过来,施礼道“今儿是什么日子,您竟然亲自过来了。”
亭竹的口气,可见许浑与霍无忌的关系不俗。那下吏只讪讪地退到一边,由亭竹把人带了进去。
等离了那下吏,亭竹才低语道“郁寺卿对下宽仁,纵得这些小吏心思活泛得厉害,什么事情都喜欢打听,院子里跟筛子似的。呦……您这脖子。”
亭竹凑近也瞧见了这伤痕,郎中上了药,等药膏干了些,许浑瞧着不妥,寻了一缕白绢系在脖子上掩盖。可行路总会滑下来一些,兼天热易生汗,这不被亭竹看出了些端倪。
许浑没多做解释,只调整了一下绢布的位置。与他道“无碍的,先过去吧。”
盛夏炎热,眼下最解暑的就是配着凉菜的各式冷淘、清风饭和玉露团。屋内桌上摆了将近十样小菜和拌酱,霍无忌正吃着,见许浑被请进来,放下玉箸起身相迎道“你怎么过来了?”
许浑也是头一次到访,见霍无忌一脸茫然的样子。心下有些打鼓,那方少卿的印难道不是他的,大理寺倒还有一位少卿贡九章。
许浑进了内堂,霍无忌看了看外头,马上就把门闩上了。转过身对他说道“我知你就会过来,这事儿……”
许浑抬眼去看他应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先给自己挑了一碗面。刚吸溜了两口,借他的话头说道“圣人巴巴让窦公去南燕,我就觉得有蹊跷。金涎宵馆查出氐族的秘药,事情可没有明面上没那么简单。东西如何进京,胡椒可价比黄金,那些查到的虽说细碎,可足足有一斛之数。再加上常去的几位大人都爱在那里密会谈事,似乎牵涉兵部、枢密。还有东宫的那位宫女死得离奇,关少监不过是拿话来支吾。这些一切促成统一的方向,那就是京里有……”
最后两个字还未脱出口,霍无忌直接拿左手捂住了许浑的嘴,朝他右手指的方向看去,窗棂的剪影上映射着此刻正有人在外头偷听。
许浑推开他的手,赶紧吸溜了两口面,吃了几块薄片羊肉和凉拌鸡丝,又猛得灌了一碗鸡汤。
许浑站起身子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这一通吃相极为不雅,霍无忌看着也不免皱眉。
许浑脚踩在椅子上,似有嘲弄的看着霍无忌,嘴角一撇,好戏开场了。
起手,许浑先把自己吃完的空碗,摔了个稀碎。佯装怒意道“你只顾着自己邀功献媚,浑忘了旁人是吗?我原想着咱们是知己,能相互留些颜面,可如今你们大理寺的行事做派当真凌厉,怎么是想拿京兆府做筏子,好显大理寺的名声是吗?”
霍无忌见状楞了片刻,许浑拿手托了托他的惊掉的下巴,对方这才接上了戏。
“这与我何干,本就是你们京兆府的疏失……官商勾结、贪墨银钱这些蛀虫若是不根除……岂不要侵蚀我大楚根基。”
许浑用鼓励的眼神,好容易让霍无忌把话顺了下来。
可似乎许浑对他的临场发挥有些不满意,自己又加了几句道“我自不管其他,本官手下的人,你们说带走就带走,说询问就询问,自持能手眼通天,可别忘了天外有天的道理……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霍无忌听许浑说要走,还想着去送送他,许浑见他过来,连打了他几下,这才没跟上来,由许浑推门甩袖而去。
到了门外,院内正站着一个书吏。乐呵呵上前给许浑见礼,还想说什么,许浑哪会理他,直接往外头去了。
等许浑走出院子,霍无忌才出来,看到院内的这位道“陶书吏,贡少卿遣你过来有何事?”
……
院外的廊下,许浑看到白衡、常喜、亭竹三人在一起说笑,常喜见许浑出来了,赶忙跑过来伺候。
白衡也上前作揖,许浑也没给他好脸,只冷“哼”了一声,又对亭竹阴阳怪气道“只顾自己说笑玩乐,也不去看看你少爷,偷听的都跑到门口了,还在这里逍遥呢……”
说罢,与常喜离开了大理寺。
坐在马车上的许浑还在想着霍无忌那时说的话“……官商勾结、贪墨银钱”,看来方之荇身上的“文章”很多。
又想起查案的那日,问出西市的货行后,方之荇就很凑巧的“消失”了一阵,这段时间就很值得玩味了。
想到此,许浑掀开绣帘对着常喜道“你先行回府衙,将方之荇平日的心腹都看管起来,等本官回府讯问。”
常喜坐在马上,只抱拳道“是,卑职领命。”
见常喜一骑风尘而去,高融朝车厢内道“少爷,咱们是回府衙吗?”
看着外头一脸愁苦的许浑,幽幽的飘出一句话“先去收拾烂摊子……掉头回万年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