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露走到囚笼前,对上笼边侍卫投来的目光。不想侍卫目光却越过她,对裴熙道:“裴大人当真确定让这位姑娘试?”
元朝露开口:“便由我来,你们先退开。”
侍卫道:“天马容易失控暴怒,如不小心伤着您……”
“我自有办法。”她指尖握紧那枚骨哨,目色坚定,示意二人退开。
侍卫对视一眼,将信将疑退到一旁。
铁笼内,天马喷出浊气与嗤声,猛撞铁笼,要把被囚的怒火全砸在栏杆上,朝露伸手才触及笼子,那天马就扭头咬来。
她急忙撤手,却见衣袖已经被利齿撕碎。
元朝露不再迟疑,抬手将骨哨送到唇边,当第一声落下,天马仍旧狂躁,不曾停下狂躁的冲撞,待第二声哨音缓缓吹出,天马为之一滞,接着,天马气息慢慢平静下来。
她口中驯兽的调子悠长绵和,是母马呼唤马崽的声音。
万物有灵,想要驯服它们,并非强迫听话,贵在顺应天性,无论是何种猛禽,有些东西是刻在骨血里的,譬如会在听到母亲呼唤时,停下攻击。
这是小马驹们出生时听到的第一个音调,也是阿母教给她第一个驯兽的调子。
今日在裴熙面前,她也用的这种调子让其他烈马听话。
听似容易,但这样的技艺,需要驯兽者在数百种马儿嘶鸣中,辨别出独特的母马唤崽之声,再通过经年累月的练习模仿,才能将声音学得分毫不差。
阿母唇边永远结着血痂,每日清晨都要练哨数个时辰,那时年幼的朝露就模仿她的动作。
阿母的声音也是这样温柔,将那些驯兽技艺,毫无保留地、一点一滴地全都传授给自己……
元朝露很快凝神于面前这匹天马。
天马自北方来,一路辗转千里,已经太疲惫,眼中布满猩红血丝,宁愿冲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弯下腰身。但此刻,在那母性的呼唤声中,它身上的躁动一点点平息下来。
哪怕它离开家乡万里,哪怕与母亲分别太久,仍旧记得这样的调子。
那一双眸子也收起了野性,渐渐变得湿润,望向元朝露。
她手掌地伸进铁笼,在一点点的试探中,天马并未反抗,终于让她的手轻轻落在额间,那里毛发汗湿,汗液滴答滑落。
元朝露轻声道:“开笼门。”
只见天马先是警惕扬蹄,发出一声嘶鸣,随后垂下首,更随着她踏步出笼,全身的暴戾之气已经收起。
场外虎贲军中猛士见此,忍不住互相低语:“你看清楚了吗?她怎么做到的?”
无人看清她做了什么,但烈马却莫名温顺下来。
元朝露正欲抬手,示意侍卫动作轻缓些,忽闻铁笼放下“轰隆”一声锒铛巨响。
天马一惊,像是如梦初醒,眼中再次浮起怒意,发狂般甩头,发出警告的“嗤”声。
它甩开来给他戴上马鞍的侍卫,铁蹄狠狠刨地。
情势骤转直下,众人都看见这匹天马绕着元朝露转圈,四蹄翻动扬起尘土,做攻击状,全身肌肉鼓动。
被围在中心的少女如此清瘦,衣袂在劲风中翻飞,那身量仿佛根本禁不住天马的一撞,也根本无处躲藏。
就在众人惊呼声起之际,令人瞠目结舌的是,那马儿竟在离元朝露不过寸处,骤然卸下了冲击,垂下头颅,宛若幼驹寻母一般,轻轻蹭她的衣袖。
元朝露抓住这电光火石的时机,手中缰绳套上马首,攥住缰绳,借力一拧腰身,整个人若一只轻巧的燕子,翻身上马。
天马惊觉受制于人,一个腾跃几乎直立。
元朝露倾身紧贴马脖,双腿似铁钩一般夹紧马肚,几个回合下来,竟也未曾被甩开,反倒叫她便占据了上风。
天马渐渐臣服,也不再暴动,带她一路驰骋踏过草地,四蹄踏过之处,草浪翻飞,皎白身影如同一道雪色闪电划过,当真是“一日千里”的天马。
两侧旌旗猎猎,她衣袂翻涌,发辫轻扬,端的是英姿飒爽。
台下观战的虎贲军们早已按捺不住,喝彩声如雷声涌来。
天马经过裴熙身边时,看到他手中马鞍,立刻躁动地摇尾巴,元朝露用骨哨吹了一段独特驯兽哨音,天马渐渐松弛下来,接受了马鞍。
耳边的声浪鼎沸,犹如海潮袭来。
高台之上,大司马崔铭微微侧身,对身旁开国公低声道:“竟当真叫她驯服了那天马。”
贾离眉心微蹙,似在思忖着什么,道:“的确胆色过人。”
那位进贡天马的高车使臣,也终是长松一口气,笑道:“天马来的一路上,多少驯马好手都折戟,竟被这位姑娘降服!果然大祈有驭万物之灵。”
崔铭悄然抬起眸,见天子神色终于放霁,抬手抚掌,手中玉扳指与掌心相触,发出清越声响。
草场之中,元朝露气喘吁吁下马。
有好事的儿郎们越过栏杆涌来,将她簇拥在中间。
元朝露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下意识后退到马儿身边,赧羞地攥紧天马的鬃毛,只听得那些嘈嘈杂杂的恭维还有询问之声。
裴熙走上前来,那些沸腾的儿郎这才退开一步。
“恭喜周姑娘了。”
元朝露抚摸天马,笑道:“多谢裴大人给我这个机会。”
今日她从听到演武场传来动静,便自告奋勇想去驯马。起初裴熙自然不相信她能御天马,她也未曾辩解,只走向马厩。
那些高车国进贡的其他烈马,桀骜程度不亚于天马,却接二连三在她手下听话乖顺。裴熙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变得认真起来,最终同意去为她传话。
她抬起头,就瞧见一道骑影从远处奔来,待人近后,走下一道高大威严的身影。
四周人齐齐行礼,“见过大司马。”
“传陛下的口谕。”
元朝露随众人跪下行礼,便听头顶人威严的声音道:“灵物西来,久未逢主,今日既为姑娘驯服,便是天意如此,良驹择主而事,此马当便姑娘所有。”
这一番话,无异于石子投入湖泊之中,满场哗然声起。
自高车跋涉千里进贡而来的宝驹,在如此庄重场合出场,本是献给陛下,陛下却丝毫不在意,特地赐予了她,遣那位帝国的大司马特地来祝贺。
大司马道:“还请周姑娘为天马赐名。”
元朝露也是受宠若惊,对上裴熙的眼神,得他颔首示意,方才提笔在白纸上落字。
大司马收起纸笺,登上高台,呈至天子面前。
天子目光扫过那纸上二字,击节道:“朕看满朝朱紫,诸卿在列,竟然无一人可出其右。”
众臣寂静无声,只听得那纸张在风中作响的声音,格外清晰。
天子声音仿佛来自天际,掷地有声
“诸壮士以力强驯天马,虽勇冠三军,却难通一马之心。此女文弱,唯以心通,消天马戾气,其灵其慧,当配此天地灵物。”
大司马却知天子心情极佳,笑道:“今灵驹得遇明主,正如贤才幸逢圣君,实乃吉兆也。”
天子道:“天马取名‘踏雪’二字,极好,且带着赏赐去犒赏她。”
**
今日盛况空前,不出一日,必然传遍洛阳上下。
高车国以神驹进献,诸猛士降服不得,最后被一女子所驯服,此事注定被记史的著作郎记下。
天马之事既毕,武演随即开场。有先前驯马壮举的激励,场上儿郎越发热血,鼓声震天。
元朝露被独自引至后场一块空地,仲长君含笑道:“姑娘方才的英姿,公子在高台之上也都看到了。”
元朝露道:“如何?”
“周姑娘能得陛下赏识,是姑娘的本事,陛下都已赏识,何须公子再赞叹?公子晚点便会来见姑娘。”
她拉住仲长君,“公子要陪在陛下身边,不必抽空来见我。”
仲长君道:“无事,奴婢去请公子。”
他一路向前走,对等候他的小黄门道:“燕王殿下还未到吗?”
小黄门躬身答道:“燕王殿下被太后留在宫中,耽误了些许时辰,约莫晚些时辰便会到。”
仲长君的身影方消失路尽头,元朝露目光看向面前天马,那灵兽竟通人性一般,用头亲昵蹭她脖颈间,鼻息拂过她颈窝。
元朝露心念一动,忽然拉住马鞍翻身而上,想试骑一番。
天马却只求她吹骨哨,似乎并不想她上马,急躁地跑动起来。
“我从未有一匹独于我的坐骑。”元朝露矮下身子,双臂贴上它的肩颈,柔声道:“莫怕,日后有我会在,便不会将你关在笼子里。踏雪驹,你是我的第一匹马……”
天子与仲长君交谈步入空旷马场时,只见一道雪影掠过马场。
少女纤薄的身姿紧贴马身,长编垂至一侧随风飞扬,与流动的马鬃毛交织在一起,她笑声随着风飘来,眉梢间都浸着欢喜之色,显然极其珍视这匹天马。
马背上少女看到他来,立马直起腰,方要开口,却看见天子身后缓缓踱步出一道庞然大物。
天马看见天子豢养的猎豹,全身毛发如针般倒竖起,发出一声嘶鸣,骤然带人而立,高高抬起扬蹄。
萧濯喝道:“金猊!”
猎豹停下步伐,可天马已然受惊。
头顶天际雷声滚滚炸响,本就仓皇的天马,被这雷声一惊,发狂奔跑起来。
朝露心跳如鼓,将哨骨放在口中,任发出如何声音,马儿也不曾停下,一路带着她横冲直撞。
此刻侍卫们都在阅武场,并无人把守此地。
仲长君面色青白,忙回首,对远处小黄门唤道:“快去唤人!”
眼看一人一马,就要撞上几丈远外的石阶。元朝露攥紧了缰绳,就见一道玄袍身影纵身箭步上前,在惊马扬蹄的瞬间,他单臂扣住马鞍,借力一起,衣袂翻飞间,腾身跃上马背。
他玄袍在狂风猎猎作响,单臂控制住缰绳,左手缰勒得青筋暴起,终是控住烈马,另一只手稳稳揽住她前倾的身子。
元朝露耳畔风声呼啸,惊魂未定,鼻尖若有若无钻入他身上清香。
在狂乱不止的心跳声,她忽然回头抱住他。
萧濯身子轻轻地一定,低下头看去。
暴雨直下,她面色苍白,鬓发潮湿滑下水珠,看不清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身躯贴着他的身体,不停地颤抖。
在这一时刻,身后忽然传来鸣箭之声,有一道冷箭矢破空飞来,堪堪擦着天马的身子飞过,没入身前草地。
天马停下,却仍旧狂躁不安。
萧濯回首,见燕王萧洛之立于十丈开外。
少年郎目光如刃,再次抬臂搭箭,弓如满月,箭镞直指惊马咽喉。
仲长君见马儿已经停下,拽住他手臂,终究是将弓拉住。
萧濯回身,五指抚上天马汗湿的后背,微微施力,以示安抚,天马从暴怒中回神,屈膝弯下身子。
他正欲下马抽身,却见元朝露身子往前一倾,立刻伸出手臂扶住她,她却整个人失了力气一般,蓦然撞进他的怀里。
一声低吟从她口中溢出,“好疼……”
他问道:“是哪里受伤了?”
“腿好像伤着了,好痛,走不动路……”
暴雨倾盆而下,她骑裙湿漉漉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玲珑线条,萧濯本欲出声唤身后燕王前来,可她双臂突然缠绕上他的脖颈,他仿佛被烙铁所烫。
她全然不知燕王在此,那双手攥住他的衣襟,就仿佛柔若无骨的藤蔓,幽幽缠绕上他。
雨水顺着萧濯高挺的鼻梁滑下,“滴答”滴落在她锁骨上,又缓缓沿着那脖颈,滑入更深起伏处……
身后就是燕王,她却在未婚夫眼前倚进另一个男人的臂弯,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弟妹不依不饶,身后弟弟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萧濯薄唇紧抿成一线,见她睁开一双湿润的眼眸。
“若非公子带金猊来,天马也不会暴怒,我也不会受伤……”到这个时候,她还能抽出空怪他。
萧濯终是道:“是我的错,不该带它来,害它伤了你。”
她湿润嫣红唇瓣若有若无擦过他的下巴,呼出的热息如羽毛,剐蹭着他的耳垂,令萧濯想要拉开了与她的距离。
她的热息已经又至,轻轻点了点头,委屈道:“我今日御天马的时候都未曾受伤,现在反倒因为公子这样,实在好疼……”
萧濯自是如何也不能叫燕王看到这一幕。
身后仲长君,看到天子将人打横抱起,连忙转首,拉住燕王道:“燕王殿下,那天马已经被制服了。”
萧洛之鬓发为风吹动,看着远方那二人的身影融入雨幕之中,走向马场之后的一处厢房。
他有些惊诧:“阿兄怀中的是……女子?”
仲长君面上不露分毫异色,正欲回答,燕王已道:“可是出现在阿兄禅院里的那位姑娘?”
仲长君道:“雨势太大,殿下回去再说,莫要淋伤了身子。”
萧洛之反手将弓箭递给仲长君,跟随他进入阅武台前的一处偏帐。
暴雨落在帐篷上,发出“噼啪”雨声,萧洛之等待仲长君煮热茶时,朝头顶望去。
帐篷内光影骤暗又骤起,照亮他的眉骨,一缕锐芒从他眼中划过。
“仲公,我总觉那姑娘的身影有些眼熟。”
仲长君倒茶的姿势一僵,只觉身后帐幔大开,风雨入内,回头,刚刚坐在茶炉边的那身影,已然不见。
他心下一沉,连忙撩开帘帐。
燕王去的方向,正是天子携元二姑娘隐入雨幕的所在。
朝露:我可是能御天马的猛士!
燕王:怎么感觉皇兄怪怪的?
大家久等了,下一章周四凌晨入V,到时候三更,天子和朝露两个人马甲也都岌岌可危了。
V前铺垫了很多章背景,V后正式切入感情线啦,两个人接触会很多,入V订阅对一本书还是很重要的哦,请大家多多支持!么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热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