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簇拥着郁帘青的轮椅,站在他的房间里。
没人说话,只剩下满室突兀的寂静,气氛有那么点奇怪。
僵持了一会儿,郁帘青冷不丁弹出一根手指,示意了一下房间正中,自己那张大得人神共愤的床榻:“……你是说,阵眼就在那儿?”
“嗯!”
亓真一脸正直地点点头。
郁帘青回头看了看他:“说你和他们没有狼狈为奸我是不信的。”
“掌门冤枉,”亓真矢口否认,“家宅安宁与风水学说也息息相关,筑宗精通营建,就算不善寻龙点穴,至少也粗通家宅风水,这才将掌门居所定在聚气位上。”
郁帘青做了个让他打住的手势。事到如今还纠结这个也没多大意义。
“你老实告诉我……算了。”亓真就算不老实他也看不出来,“开这个护山大阵,真的对我没有损害?”
“这是自然。”
亓真像个卖安利的推销员,不厌其烦地又解释了一遍:“护山大阵只是以掌门一人代表宗门,以掌门之气牵引宗门所在的一方地气,使地脉庇护宗门,而后宗门蕴养地脉,自此相辅相成,生生不息。”
“若说有损……”他顿了顿,“那也只是宗门还未繁盛,便要先借一借地气以庇宗门罢了,于掌门、于陋室宗来说定是无碍的。”
亓真指了指身旁众人:“各门各派护山大阵皆是如此,不信的话掌门可以问问他们。”
众人真诚点头:“嗯!”
“缺损的地气尚可以养,”亓真的目光瞟向窗外的滚滚黑云,意有所指道,“人若没了,那便是没了。”
郁帘青:“你在驴我。”
亓真满脸迷茫:“……何意?”
郁帘青平静道:“你说的话可能都是真的,但你也一定在驴我。”
亓真神情微变:“我……”
郁帘青敲了敲椅柄打断他,话锋一转:“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对,人要是没了……就没了。”
“所以我决定做。”
他从轮椅上站起来,轻轻挥开其他人要来搀扶的手,缓缓向那张熟悉却又开始陌生的床榻走去。
可郁帘青的手臂刚垂下来,钟离砚之前给他的那块天生石,不知怎么就自己从袖筒里掉了出来。
他本人还未反应过来,一旁的亓真却身形如电,屈肘一捞,将天生石接在手里。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那块晶莹剔透的天生石霎时在亓真的掌心碎裂开来,顺着他微分的指缝再次掉了下去。
“啪嗒。”
数块碎石同时落地,发出一声整齐的轻响。
雪色光华在碎石上流转,而后齐齐没入地底。
郁帘青的脑袋“嗡”地一懵。
一瞬之间,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什么,却又多出了什么。
与此同时,大地轰隆隆地震动起来。窗外,只见数道霞光从山林间冲天而起,惊起片片飞鸟惊鸣。
如果其他筑宗弟子在这儿就能认出来,这道道光柱,正是从他们之前埋下阵石的位置发出来的。
此时这些光柱互相交织着盘旋上升,仿佛一张密织的大网,将整座山系层层包裹保护起来。
头顶的清灵之云霎时壮大数倍,一路高歌勇进压向远处的黑云。
这样五彩光华的异像持续了数秒,接着才慢慢散去,只在众人的视网膜上留下某些淡淡的虚影。
亦在郁帘青脑海中隐隐印下了些许烙印。
亓真的表情有点空白:“这是……成了?”
郁帘青不在状况地轻“嗯?”一声,没再看窗外,只是弯腰将地上碎成数瓣的天生石拢作一堆,捡了起来。
只见那堆细碎的天生石上又是流光一转,郁帘青掌心蓦然一轻,碎石已经变幻成新的模样,在他手腕上聚成一只晶莹剔透的玉色镯子。
见此情形,众人终于将注意力从窗外的异像转回屋里。
亓真艰难开口道:“掌门未输灵力,大阵却已成,难道……”
他没说后半句,只是目光落在郁帘青手腕上那只新镯子上。
“哦,应该是。”郁帘青熟练地将灵力探进镯子里,摸索了一下这玩意儿的内部构造,确定地说,“它以后就是咱们护山大阵的开关了。”
他看向众人,忍不住露出一个贼兮兮的笑容,感叹道:“天生石,真的是个好东西啊。”
“将宗门气机脉系于一死物上……”亓真表情有些复杂,“这、这倒是从未有过先例。”
郁帘青目光落在镯子上。
死物嘛……说不定也不是。
他敲了敲镯面,十分蛮横地说:“打个商量,没见过有大老爷们戴玉镯子的,你能不能换个形象?”
镯子沉寂了一会儿,竟然真的吭哧吭哧换了个位置,转到郁帘青大拇指,成了个碧色的阔气扳指。
郁帘青:“……”
“不是,你们天生石不是会根据我想要的东西变吗?”他屈了屈大拇指,嫌弃地说,“我不相信我是想要个这玩意儿啊!”
这回天生石沉寂的时间更长了。
郁帘青看着那团莹光落在自己手背上,紧接着越缩越小,最后聚在他的中指指根,变成一只素圈的戒指,表面有无数切面,如内生沟壑的天生石一般,暗暗反射出细碎无序的华光。
郁帘青一愣:“嗯?这是我想的?不可能,你别胡说啊!”
其他人并不懂得戒指对于现代人的意义,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建议:“确实,太简朴了,掌门喜欢那种富贵的——至少得是个金的吧?”
“去去去,有你们什么事儿,不许质疑我的审美。”郁帘青把人赶开,悄悄拔了拔戒指,发现完全拔不动。
他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放下袖子遮住手背,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挥手:“走着,给他们压场子去。”
之前亓真把护山大阵吹得太满,此时众人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追着人的背影跟了过去。
郁帘青走在最前面,抬起左手,隔着袖子小声对戒指说:“喂,钟离砚,听不听得到?”
戒指静悄悄地环抱着他的指根,没有任何反应。
“……你最好是真的听不到。”郁帘青嘟囔。
-
宿雪剑锋锐的剑意离鬼王的脖颈只有数寸,欲将一斩。
忽然,那剑意突兀地溃散了。
后者抓住机会,身子一折从剑下灵活逃开。
围观的筑宗弟子并未发现剑中异样,因为下一秒,脚下土地“轰隆”震颤,磅礴的灵气凝聚成风,将本就被钟离砚一剑斩开的雾气又吹远了一些。
他们惊后狂喜,纷纷欢呼:“护山大阵成了!”
只要护山大阵一成,便代表他们有后盾了。
唯有钟离砚微微皱了皱眉,向身后陡然生机盎然的群山看了一眼。
祝掌门高高站在门公尺上扬声问道:“剑尊可还能坚持一炷香时间?”
钟离砚恢复之前的冷肃,凛然剑意重新凝于雪剑之上,只是淡然说:“可。”
祝掌门远远冲人抱了抱拳,旋身指挥自己的徒弟们:“筑宗弟子不要恋战!护着余下凡人朝阵里走!”
小镇上的凡人虽然死了不少,此时活下来的却也有小一千。
而筑宗弟子却只有上百,若想庇护所有凡人安全穿过鬼雾进入护山大阵的范围,一炷香其实已经说少了。
好在有钟离砚牵制鬼王,后者多有不敌,便将周围的鬼雾收回了大半,这雾比他们进来时稀薄得多,筑宗弟子们自己便可破局。
甲乙丙丁抢在撤离队伍的最前面,一边跑得飞快,一边还有工夫回头看。
天上的一人一鬼打得有来有回,几人“啧啧”出声:“大家都是人,怎么差距就那么大呢。”
一道闷闷的声音突兀在几人中间响起:“鬼族最怕的就是至刚至阳之气,用剑的当然好打。”
“咦?谁?是谁说话?”
那团血糊糊的肉团在四人抬着的简易担架上弹了一下:“是俺老熊!”
“熊老大!”四人热泪盈眶,“你果然没死啊!”
“当然是活的!”肉团中气不足地怒道,“不然你们抬俺回去,是为了要吃熊肉吗!”
四人:“呃。”
肉团在担架上狂跳起来:“啊嗷嗷嗷?!”
四人慌忙把住把手:“入土为安,是入土为安啊熊老大!”
现场当即一阵鸡飞狗跳。
跟在后面的凡人不知情况,还以为是后面的鬼族追来了,纷纷惊慌地跟在甲乙丙丁屁|股后面跑。
打闹间,原本压抑的气氛却不知不觉消散了。
“我要留下。”祝松竹突然说。
挤挨在一起的四人一团俱是微愣:“啊?为什么啊?”
奴隶乙脑筋转得飞快:“是为了瞿荣吗?可他已经——”
他把“死”吞了回去,换了个更温和的字眼:“已经不在了啊。”
祝松竹没有说话,抱着她的奴隶甲突然“哎呦”一声,莫名其妙摔了个狗吃屎,正好将怀里的祝松竹甩了出去。
后者正巧跌进树下厚厚的一层落叶里,自然半点事情都没有。
四人大惊,赶忙追过去想把人捡回来,可后面的人群早已被刚才莫名其妙的狂奔带得人心惶惶,只一门心思地想往前赶。
几人逆着人流还没走出几步,便又被冲了回来,推搡着一路向谷地山庄而去。
仿佛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藏着小姑娘的落叶堆,也没有筑宗弟子听见四人着急的呼喊。
待人声走远,祝松竹从枯叶中爬了出来。
她拍拍身上的浮土,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城镇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