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但郁帘青好似能听见围拢在他周围的一圈人,大脑疯狂嗡嗡转动的声音。
下一秒,甘若饴突然伸出双手搭在轮椅椅背上,调转方向把郁帘青往食堂方向推。
“掌门当然不是什么‘东西’了,”他绽出一个十分狗腿的笑容,“掌门是个人啊。”
郁帘青:“……”
他无语道:“你这话到底是不是在拐弯抹角的骂我?”
甘若饴对他的质问充耳不闻,推着轮椅健步如飞,嘴巴里还在念叨着:“掌门早上只来得及喝了几口汤,肯定不顶饥,我再去下份面吧,掌门不是最喜欢吃鸡汤面了吗?”
郁帘青转过头向自己身边的人看去。
一群人目不斜视地簇拥着他往食堂走,把他衬得好像个呼朋引伴的纨绔,又好像他们并不是在这鬼风怒号的黑云之下,而是与平日里每一个平平无奇的清晨都毫无区别。
这种以缄默拒绝回答的手段虽然十分粗糙,但郁帘青却看得出来,自己不可能再从他们那里得到答案了。
甘若饴还在没话找话地絮絮叨叨,仿佛嘴巴里装了一只“只要停止说话就会爆炸”的炸|弹。
而郁帘青的心已经沉了下来。
他知道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看人的天赋,就算这群人合起伙来编一个答案骗他,郁帘青也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识别得出来。
再加上他最开始的时候把通关想得太简单了,并没有纠结过游戏的各种背景和细节。
从前这群人也可能露出过什么马脚,可当时郁帘青懒得搭理,现在再想要去回忆,却也是回忆不起来了。
郁帘青看似将这群人训得服服帖帖,但其实两者从始至终都处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上。
所谓“换人过来”的威胁虽然有用,但绝对没有那么大。
这群人大概不是不信郁帘青做得出来,而是因为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威胁存在,使得两害相较取其轻,选择了缄默。
而他们也知道,相比起把他们赶走,再找来些新人从头适应调|教,对于郁帘青来说,事态可能会比现在还不好控制。
事情要从源头解决,比如说知道这个“更重要的威胁”会是什么。
比起郁帘青自己是什么东西,这个原因可能反而更加多种多样。
比如说碍于系统的某种压迫,只要说出来他们就会死。
比如说让郁帘青知道自己是什么,会发生一些他们不想看到的唯心主义的变化,类似神话故事里妖精化人要向凡人讨封:妖精问凡人,你看我像不像人?如果人说像,妖精就能化人,说不像就得打回去重修。
又比如郁帘青其实是什么牛逼哄哄的东西,其他人怕他知道以后尾巴翘到天上……
不论是哪种理由,都让郁帘青有种十分异样的被利用、被压榨感。
其实仔细想来,如果只是一个简单的种田养成类游戏,玩家与npc,就是简单的使用与被使用的关系。
世界上的抽卡游戏千千万,卡牌们都是打工仔,进box还需要找什么理由吗?为什么一定让玩家有这样吸引卡牌的能力?
——虽然是有游戏作品中有补魔的设定,但人家完全是为了搞R18啊!和我们正直的全年龄一般向有什么关系?
在郁帘青看来,这种看似万人迷的设定其实非常鸡肋,更别提鸡肋之下还隐藏着的某种恶意了。
比起流于表面、人设式的“万人迷”,这种其实更让人难以接受。
那不是对人的皮囊或内里的迷恋,而是对宝物的贪婪和觊觎。
郁帘青从早先开始就有模模糊糊的感觉,这群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与其说是尊敬或服从,更像是陪着小朋友办家家酒,然后还要从小朋友身上收点报酬。
现在想一想,其实郁帘青来到这里的方式就很奇怪。
他姑且认为自己是被某种方法弄昏了,又被神不知鬼不觉的从宿舍里转移到另一个地方,从而利用干扰脑电波之类的方法构建出了一个虚拟世界,在里面进行全息游戏。
且不论其中各种错漏百出、令人匪夷所思的逻辑和动机——中心思想就是郁帘青一个平平无奇的大学生何德何能。
就说二十一世纪的科技水平,真的已经发展到可以控制人类思维,造出“缸中之脑”了吗?
甘若饴的厨艺很好,面前的鸡汤面散发着令人难以抵御的馨香气息。
厨子把一只小味碟推到郁帘青面前,自顾自地絮叨他新制的辣椒油,说是香麻有余,但不太辣,让他一定要尝一尝。
面条挂满金橙色的微辣汤汁,味道虽已经进得很足了,嚼起来却还是筋道的。
郁帘青咽下一口,又挑起一筷子细面停在面前,出神地盯着瞧。
……香味与口感没有半分虚假。
二十一世纪的缸中之脑,真的可以塑造出这样复杂的感官吗?
抛掉最不可能的选项,剩下最匪夷所思的那一个,可能就是事实的真相。
所谓的游戏系统只是个幌子。
——他不会……其实是穿越了吧?
甘若饴看着面前紧盯一筷子面条出神的郁帘青,终于闭上了嘴巴。
他说得口干舌燥,脑袋发木,如果再想继续转移话题,恐怕就只能给掌门背菜谱了。
在这群人之中,甘若饴显然不能算是脑筋拔尖的那一个。
他倒尽了腹稿,只好抬起头隐晦地望了一眼温泽。
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温泽低咳一声,捡起了话头。
“咳,如果掌门实在担心剑尊师兄——和其余弟子的安危,吃完早饭咱们可以远远看一看。”
温泽自然知道郁帘青没在想这个,但也知道提一提钟离砚肯定有用。
果然,只见郁帘青的眼睛重新聚起焦距,往他脸上挪了挪,只是盯着他的目光没有什么人气儿。
温泽此时才发现,对方的脸好像有点过分苍白了,面色略微憔悴,眼眶下挂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便好似显得眼睛比平时要大。
温泽禁不住想,他不会真的像钟离砚说的那样伤了元气吧?
可龙凤胎没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自己也粗通医理,确实没察觉到他有什么异常。
难道因为钟离砚是在此地应运而生的天生道体,才会有他人所不及的敏锐吗?
温泽正愣神之际,却见郁帘青的双眼缓缓添上些神采。
他可有可无地“哦”了一声,慢吞吞把已经沥尽汤汁的面放回碗里。
放了一点点辣椒的鸡汤面其实十分开胃解馋,但郁帘青今天是真的没什么食欲。
他盯着面碗看了一会儿,深觉可惜地叹了口气。
于是刚刚缭绕在郁帘青心头的那股郁郁情绪,也随着这口气一同被叹了出去。
之前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简直想掀翻桌子仰天大吼一声“爱谁谁老子不干了!”。
可一口气叹出去,郁帘青又怂怂地缩了回来。
大概是因为还没到深夜emo时间,而且在这人群乌央乌央的食堂里,也确实不是很适合网抑云。
走一步看一步吧。
郁帘青整理了一下心情,抬起头向四周扫了一眼:“庄里的其余人,都在这儿了吧?”
刨去筑宗弟子,其实他正儿八经的手下连三位数都不到,但对于一个游戏来说已经算是很多的了,郁帘青压根没打算认全。
温泽也没比他强多少,看了看后不确定地说:“……应该是。”
“哦。”
郁帘青也没有对着花名册挨个点名的兴趣,确定眼熟的人和动物都在后,便说一会儿大家都吃完,就出去看看情况。
-
天上黑压压的浓云沉得很低。
低到仿佛能触到镇上那栋最高的五层小楼的檐顶,让人觉得十分喘不过气。
小镇上再也不是平时那副欢歌笑语、生活悠然的样子。
夹杂着黑色碎屑的浓雾像是有生命一般,从四周将整个镇子包围起来,不时从里面传来阴惨惨的哭声、笑声、碎语声,怎么听都不似人语。
这里实在是和平太久了,久到足够凡人进行一轮生命的新旧更替——比如说新出生的两代人,甚至根本没有“混沌地”的概念。
因此浓雾刚起时并没有被他们重视,等到有人终于察觉出不对时却为时已晚。
镇民们像是待宰的羔羊一般,被不断围缩的浓雾向中间驱赶。
最终,还活着的人聚集在小镇中心的广场上,人口已不足原来的一半。
人群缩得很紧,妇女、老人和孩子被护在最中间。
雾气在人群边缘十来丈的位置停住了,众人因此得到些许苟延残喘的机会。
究其原因,也许并不是浓雾中的东西,对这群穷途末路的凡人产生了什么忌惮,而是最开始如狼入羊群一般的狂欢盛宴,让群鬼有点……吃撑着了。
人群中央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孩子,都是最调皮捣蛋的年纪,他们大都对死亡和危机没有什么直观的体验,比起身边连呜咽都不敢大声发出来的大人们,他们反而相对来说还算镇定,有些不安,也有些好奇。
因为怀里还抱着个祝松竹,因此瞿荣也有幸进入了人群最中心的位置。
他泰然自若地站在一众老弱病残中间,像一只鹌鹑群里的芦花鸡,语气微嘲地对祝松竹说道:“不愧是祝大小姐啊,有你的面子在,就像我这样的人都能到这里来。”
“嗯?因为婶婶她们人都很好啊。”
祝松竹一手搂着瞿荣的脖子,一手拿着一块粗制红糖在舔,表情悠闲得与周遭的环境是两个极端。
她好似完全没听出瞿荣话里的讥讽,理所当然地对他说:“因为荣荣也很好啊。”
瞿荣的眼角狠狠抽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因为这个称谓,还是那个“好”。
“是鬼族……是鬼族啊!”一个脊背佝偻、头发花白的大爷颤声说道,“这地方干净了几十年,却没成想在我老头儿半截儿身子埋土里的时候,竟还能再见到!”
紧挨着的小姑娘约莫只有四五岁大,此时正扯着身旁妇女的袖子,两眼泪汪汪地说:“婶婶,我想找我娘,我娘刚刚睡着了,我不想站在这儿,我想回家找我娘。”
妇女抹着眼泪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老大爷哀恸道:“睡着了?现在的小娃娃,竟连鬼食即死也不知道了!”
妇女张了张嘴,小声嗫嚅着似乎想阻止:“阿爷……珍珍、珍珍她还小……”
“鬼族无形无体,食人生气不食血肉,”老大爷没有理会她的仁慈,浑浊的双眼淌出两行泪来,“睡着……?确是睡着了,只是这一觉却是永远也醒不来了!”
珍珍愣了一下,随即哭道:“我不……!我不要阿娘睡不醒……”
瞿荣偷听了半天,此时颠了颠怀里的祝松竹,恶劣地笑道:“鬼食即死,祝大小姐,怕不怕?”
祝松竹黑葡萄似的眼睛挪到他面上,还未开口,瞿荣却又恍然般自答道:“——哦!你当然不怕了,祝大小姐站在最中间,得吃尽外面所有人才轮得到你。”
“就算轮得到你——”他冷嘲道,“这群鬼也一定会先把我吃了。”
“如果今日只得活下一个人,那也肯定是咱们祝大小姐。”
祝松竹自顾自地舔了舔糖,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平和又天真地反问道:“荣荣不喜欢死吗?”
“不,我不是不喜欢死,”瞿荣用一种无能狂怒的语气说,“我有什么资格‘不喜欢’?我是怕死!我怕极了!”
他恶狠狠道:“像你这样的大小姐,出身好、运道好,一辈子顺风顺水——”
祝松竹还是舔着糖没有什么反应,瞿荣似乎是觉得这样的对牛弹琴着实没有意思,便冷哼一声住了嘴。
他憋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不耐烦地问怀里人:“他们就没有给你什么保命的东西?或者能叫人来,赶紧把咱们救出去!”
“如果我要走的话,就会有人来接了。”软软的童音说出一种小孩子才能理解的逻辑,“我不走的话,死在这里,爹爹来年就会看到我开出的小花。”
祝松竹咬着手指纠结道:“开出什么花好呢……?”
“够了!”
一股无名的怒火自瞿荣的心底升腾起来。
“开什么花!”他毫不客气地死死捂住祝松竹的嘴。
少女的黑眼睛又大又亮,里面映出瞿荣气急败坏的面容。
她嘟了下嘴唇,在那人捂着她的掌心里蹭上一块黏糊糊的糖渍。
-
在与两人相距甚远的人群边缘,四周的黑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堵又实又虚的黑墙,偶尔能在其中看到一闪而过的诡异影子,听到桀桀怪声。
稍近处,隐约还能看见熟悉的檐角从浓雾中飞翘而出,将几代人生活的弹丸小镇渲染出一种微微陌生的新面貌来。
大抵是因为那些黑雾如果再度向里入侵,最外围的壮年男人们就要首当其中,相比妇孺老弱聚集的中心来说,这里反而更加愁云惨淡了。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束着冠,面相看着却还像半大孩子似的,蹲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东家前几天说他要外出远游,不定什么时候折返,那时我要跟着东家走了多好!呜呜呜呜……”
旁边人有气无力地安慰他:“呃,往好处想,这鬼群可是从外面来的,说不定你东家早几天就撞上了。”
年轻人:“……”
年轻人:“你说得也有道理……呜呜呜……”
又有人插嘴:“可三足楼这样厉害,你那东家不会是早就得了信跑了吧?”
旁边一个胡子拉碴的壮汉闻言转过头,盯着年轻人身上穿的板正制服看了一会儿,挠了挠脑袋,终于认了出来:“你是……三足楼的伙计?”
年轻人生无可恋:“马上就是三足楼的死伙计了呜……”
壮汉对他的俏皮话没什么反应,只是瓮声瓮气地问:“你们东家死了,以后是不是就没有桃花蜜酒买了?”
年轻人朝天翻了个白眼儿,把眼眶里本来蓄积的泪水生生挤出来半包。
“命都没了还买什么酒!”
壮汉瞧着凶神恶煞的,对三足楼伙计的无礼倒是没什么表示。
他朝原本的方向挪了几步蹲了回去,唉声叹气道:“唉,以后再也没有桃花蜜酒喝了。”
壮汉身边还蹲着四个男人,虽也身材壮硕,但都没有他那么肌肉虬结。
其中一人蔫蔫地说:“熊老大啊,如果不是今天你非要来镇上喝蜜酒,咱们现在说不定早就躲回庄里了,哪还用得着蹲在这里听鬼哭。”
“所以咱今天要不是过来喝了,以后不是都喝不到了?”壮汉梗着脖子说。
又有人问:“咱们这么偷溜到镇上喝酒,掌门查岗了怎么办?”
“查岗倒是好了,好歹还能知道我们丢在这儿了,你看咱们搬来庄子以后上工这么久,掌门有想起咱们来么?”
“想不起来吧……”
“都这么长时间了,掌门不还叫咱们甲乙丙丁呢吗?”
四人齐齐一静,心中不免有些五味陈杂。
作为卖身奴隶,主人平时想不起去奴役自己当然是件好事。
他们四个,和后来一起被掌门奴役的熊瞎子一起进行山庄的巡逻工作,仗着存在感低便日日摸鱼打鸟,偶尔还到山下的镇子上耍玩。
今日便是那熊瞎子非要来喝什么三足楼新进的桃花蜜酒,他们五个这才溜下山进了镇,又落到如此田地。
熊瞎子在一旁得意道:“那你们不如俺,掌门知道俺的名字!”
“咯咯……咯……我的名字……”
“啊?熊老大你叫什么来着?”甲乙丙丁四人露出一副迷惑的神情。
“俺叫熊霸!”
“熊老大……叫什么……咯咯、俺叫熊霸……咯……”
“呃,我觉得有点悬吧……”其中一人小声说道,“咱们几个都是得罪了掌门才被压着给他干活儿的,平日里应该都想不起来。”
熊霸毛发虬杂的脸红了一瞬,他刚张开嘴巴,却听到身旁那个仿佛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细小声音再次说话。
“咯咯咯、得罪了掌门、给他干活儿的——”
熊霸当即怒吼一声:“妈的谁啊一直学老子说话!”
甲乙丙丁们转头往旁边看去,只见他们几个壮汉间的缝隙里,不知什么时候也蹲着个扎着双髻的女童。
女童看起来年纪不大,脸色不是小孩子那种健康的粉白色,而是透着一股微微发青的蜡黄,她瞪着一双浑浊的大眼睛,正歪着脑袋看向他们。
“妈的一直、咯咯、学老子说话……”
熊霸脑门上青筋暴起:“嘿你这小姑娘——!”
“熊老大……熊老大……”奴隶乙暗暗扯他的袖子,一脑门的汗,神情惊恐地小声嗫嚅道,“这人好像、好像不大对啊……”
甲乙丙丁是匪徒出身,眼界自然比平常人要开阔不少。
而面前这个小姑娘,怎么看都好像是……
“哎,这不是铃铛儿吗?怎么出来了?”
旁边的镇民有听到这边的动静,望了过来。
“快往里走走,外面危险!”他热心招呼道。
“等等!”旁边有人拉住他,惊疑不定地提醒,“铃铛儿家住在镇子最西头,那是雾起来的方向,铃铛儿怎么可能……”
熊霸忽地像一张弓似的猛然从地上舒张了身子,熊臂一展,将离这女童最近的七八个人狠狠撞开。
“躲开!”他怒喝道。
熊霸后背绷紧,死死盯着面前的女童,有黑色的硬毛从他裸|露在外皮肤上隐隐生长出来。
甲乙丙丁也忙不迭跳了起来,围在他身旁抽刀起势。
人群哗啦一下子朝里又挤了挤,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哄闹声。
“铃铛儿”在忽然宽松的空地上缓缓站了起来,她嘴巴还是张开的,从黑洞洞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毛骨悚然的“咯咯”声。
她像是终于从一句句鹦鹉学舌中,调试好了喉管里已经开始尸僵的声带。
“我、咯咯、记得你们。”“铃铛儿”忽然说道。
她浑浊呆滞的眼睛在甲乙丙丁身上僵硬地转了一下:“甜、甜的,好吃!”
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