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这一片山脉以前即无人烟也无妖精野鬼，就连些野兽虫豸都少得可怜。
偌大片山林仿佛一个寂静的死地，谁也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大几十年前，林中才有了些稀疏兽影，又在接下来的数十年里陆陆续续搬来些人家。
于期年之后，这些人家繁衍发展，便在山脚聚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城镇。
如此一来，这片山林方才脱去百年前的寂傲，变得与其他蕴养生灵的林地别无二致。
——不，要说区别，那也有。
就是这块山系虽无仙门名家庇佑，却也未像诸混沌地一般被些魑魅魍魉占领，十分“干净”。
瞿荣就是出生于这片山系，他的父母正是数十年前搬迁至此的人家之一。
他们家并没有住在山下的镇里，而是自个儿住在山中，靠打些野食山珍为生，富裕的再卖去山下，日子其实过得不错。
父母意外早逝后，瞿荣还没来得及拾起父亲的手艺，便得到一笔巨额的“拆迁赔偿款”。
他当下便也不再发愁生计，在家里坐吃山空起来。
然而最近，瞿荣却没法过得这么快活了。
前段时间他家来了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鬼，上来就说这片地是他们老大名头下的，现在便要使用，要拆了瞿荣家的祖房。
这山都是野山，连个房屋地契也无，瞿荣自然耍滑头想要赖账，对方却拿了凭证出来，正是当时他收钱时按的手印。
瞿荣本想再赖，却被那群小鬼头直接赶出了屋子。
他还没来得及撒泼，却见一毫不起眼的小个子从袖子里摸了一只平平无奇的榔头出来。
那东西见风就长，眨眼间就长得比人还高。
小个子平地跳起两丈高，一巨榔头下去，将他风雨不侵屹立三十年的祖宅砸成了齑粉。
瞿荣：“……”
瞿荣扭头就走。
笑话。
这一锤子若是早祭出来，他不早就跪地叫爸爸了吗？还敢唧唧歪歪？
不过毕竟是祖宅没了，当初的赔偿款也被他挥霍一空，瞿荣便也没有走多远，而是猫在附近想要伺机报复。
可他蹲了两天，发现这几十个小鬼年岁虽然不大，可各个身怀绝技，没一个弱小的，不是掏出个榔头就是掏出个铁锥，在他祖宅的旧址上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建起高宅大院。
看了护宅机关的试验演示，瞿荣迅速收起了要找人麻烦的心思。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群人不是别的，正是父母以前曾给他介绍过的“仙人”。
仙人有通天之能，哪一个他都惹不起。
不过瞿荣从他们的交谈中得知，他们老大在山下的谷底中有个什么产业，是做生意的。
既然是开门迎客，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市井泼皮的手法总是无师自通的，山上这群小鬼他惹不过，但总不会上门的每个客人都有“大锤之能”吧？
他还不能搞出些事情来，让他们老大的生意做不下去吗？
瞿荣打定主意，远远朝大宅子的方向“呸”了一口，迈步向谷底走去。
按照普通人的脚程，这点距离一天一夜总也走到了——毕竟筑宗他们建分峰也不可能寻个太远的山头。
可瞿荣却像是鬼打墙了一般，在林中绕来绕去地走了三四天，直到他把那群小兔崽子给他留的粮食都吃完了，才摸到温泉山庄边上。
此时的瞿荣又累又饿，死狗一样瘫在树下面大喘气。
也就是巧了，他摸到的地方正好是在食堂边缘。
现在明明不是起灶做饭的点儿，可也不知道是开门做生意，灶上就要一直坐着火，还是这山庄里的厨子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便有一股霸道的奇香从几扇大开的窗户里飘了过来。
瞿荣动了动鼻子，闻出那是山里散养的走地鸡，用砂锅文火慢炖，辅以香菇、松茸、木耳，和各类调味大料。
这鸡定是已经炖够了火候，那香味儿便不愿屈居于砂锅中，而是要四处乱窜，勾人的口水了。
瞿荣本来就饿，此时更是馋得眼冒金星，只觉得空气中袅娜的香气像是凝成了一只大手，拽着他的鼻头就往庄里拉。
怎么能这么香！
山里这么多菌子，瞿荣不是没吃过小鸡炖蘑菇，可他就是觉得这味道香得与众不同。
味浓而不重，丰富而不杂乱，极富有层次感，更是多了一股极其特别的鲜甜味……
“老板炖的什么鸡，怎的这么香？快给我来一碗！”
有客人被这味儿引了过来，扒在窗台边叫。
“后厨重地游客止步，泡你的温泉去！”从窗口处出现一个俊俏的年轻人，挥着双手要把来人赶走。
客人不满地嚷嚷：“不让吃还开那么多扇窗户，那香味儿都飘池汤那边儿了，老板你故意的吧！”
“锅里板栗没糯呢！”那年轻人扔出个东西砸客人身上，“你就吃个炒的吧！”
板栗！
瞿荣睁大眼睛，对了！那股鲜甜味儿是板栗！
咸口的鸡汤并不因板栗的加入而显得味道驳杂，反而会因此多了丝丝回甘……
瞿荣抹了一把哈喇子，猫着腰就想往厨房里钻。
这庄子四面都围着密林，别说墙了，就连圈儿栅栏都没有。
比起山上那群人，建新房还要塞什么钩子、暗箭的机关，面前的山庄跟敞开门儿有什么区别？
瞿荣简直快笑出了声。
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却见后厨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丁点大的女娃娃。
她梳着毛茸茸的双髻，裹在滚着同样毛茸茸领边儿的短袄里，大眼睛，翘鼻头，生得粉雕玉琢，十分可爱。
屋里似乎有人跟小娃娃说了什么，她清脆应了一声，接着蹦蹦跳跳朝森林走去。
脖子周围的毛领跟随小娃娃的动作一晃一晃，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滚动的雪团儿。
瞿荣的眼睛不知怎么就黏她身上了，一时之间甚至忘了自己刚刚正要去厨房偷吃的。
就说山下这山庄主人心大，不垒围墙也就罢了，可这么小个娃娃，看起来不过三四岁，他们竟放心让她一个人出去转悠，且不怕被拐子抱跑了吗？
瞿荣义愤填膺了一会儿，忽觉不对。
心大还不好？自己便绑了这小娃娃走，再以此作威胁，岂不想要什么都由自己说了算？
打定主意，瞿荣再也顾不得腹中饥饿，喜滋滋地跟了上去。
再说这小娃娃不是别人，正是怀有“万千宠爱”的掌门千金，祝松竹。
她现在自己走路已经很利索了，大抵是襁褓中呆得久了，就特别愿意四处去转。
口气大点地说，这一片山脉都是郁帘青的地盘，有榕树精和其他小动物照看，人决计丢不了。
再加上祝松竹特质在身，特别讨活物喜欢，长辈们就更不担心了。
当然这一切，鬼鬼祟祟跟在祝松竹后头的瞿荣都不知道。
他只看见小娃娃挎着一只绒布缝的小包，一边走一边从包里摸出剥好的糖栗子，捧在手里乖巧地啃。
栗子的甜香气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扑了瞿荣一脸。
他忍不住吸溜了一声口水，却被祝松竹听到了，回头看了一眼。
后头密林遮掩，好像已经看不见山庄形貌了，瞿荣饿从胆边生，刚想上去将人抓住，却听小娃娃大叫了一声。
“鹿鹿！”
今天庄上没什么事，鹿兄正在林子里自己溜自己，正好被出来玩耍的小松竹撞见。
鹿兄呦呦鸣叫几声，滴滴答答踏了过去，在祝松竹身前猛地一低头，将人铲在了自己的分叉鹿角上。
要不是瞿荣捂住了自己的嘴，刚刚说不定就要叫了出来！
怎会有这么大一头鹿！
比人还高——不！比屋子还高！
山上拎大锤是仙人，这一定是仙人养的仙鹿！
鹿兄的腿多长啊，百丈距离只需几个腾跃。
瞿荣只是傻了那么几秒钟，再抬头时，前方哪还有一人一鹿的身影？
他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但其实后悔也没什么用，就算是让鹿兄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他也是追不上的。
瞿荣也不傻，便想登个高处向下望望。
仙鹿体型这样庞大，头顶的鹿角跟树冠似的，从高处应该能看见一二。
可这登高的一路不知为何十分倒霉。
瞿荣先是被落叶盖住的暗桩绊了一跤，直接摔了个大马趴，膝盖摔在石头棱角上，血流了半裤腿才止住。
他龇牙咧嘴地站起来，还没往前再走出几步，又有几只野獐子不知从哪窜了出来，其中一只闷头撞在他腰上。
瞿荣就跟被那人高的大铁锤一锤子砸在腰上似的，向前一扑，“咚”地一声撞在树干上，又撞了满头的血。
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摔，刚攀上高处还没来得及往下看，脚下的泥土却陡然一松！
“啊——！”
瞿荣惨叫一声，连点反应时间都没有，便混着土块石头一起稀里哗啦地滚了下去。
说来也是奇了，上山的时候瞿荣摔得鲜血直流，这一路滚下来却没撞上什么硬东西。
他起码失去了好几分钟的意识，这才昏头昏脑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没摔死，只是被小石头磕得全身钝痛，一掀开衣服到处是青青紫紫。
抬头一瞅，竟然是一路滚到了通往山下城镇的土路上。
瞿荣心情复杂。
山势陡峭难行，如果绕路走怎么也得一天，谁知自己这一滚直接抄近路就下来了。
正在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小孩笑声，以及踢踢踏踏的鹿蹄声。
瞿荣抬头一看，竟是仙鹿载着女娃娃才从正经路上过来了！
女娃娃发间攒着朵粉色小花，手上握着根柔嫩枝条，显然一路上玩得挺开心。
相比起她依旧白白嫩嫩的样子，瞿荣灰头土脸的形貌就跟逃荒的难民似的。
鹿兄不进人族城镇，远远就将祝松竹放了下来，呦鸣一声就自己个儿回山去了。
祝松竹摇手跟它告别，蹦蹦跳跳进城去了。
没了仙鹿，其他哪还有什么顾虑？
瞿荣大喜过望，赶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谁知在城里，瞿荣也没找到机会将人拐住。
他被当成流民被人追打的时候，祝松竹正被点心铺的老板招呼吃最近的新品；
好不容易摆脱那群人拐入巷子，头顶小窗一挑，一盆水哗啦泼了瞿荣半身，那妇人没想到窗下有人，惊叫一声手没端稳，便直接将木盆砸在他脑袋顶，而这时祝松竹正被路边小贩送了一只草编兔子；
他被一只黑狗咬穿小腿，那边祝松竹正用柳条逗檐上的猫咪……
离开镇子的时候，祝松竹的小绒布袋里已经装得满满的，正是镇民送她的各种零嘴小玩意儿。
而明明是同路的瞿荣却是鼻青脸肿，浑身没有哪块地方是不痛的。
经过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终于有些发憷了。
这不会是仙人的什么仙法吧？
瞿荣正颤巍巍地打退堂鼓之际，却见镇口的小娃娃左看看右看看，瞧见他时黑葡萄似的眼睛蓦然一亮。
她跑过来，仰头看着瞿荣奶声奶气地问道：“你是来送我回家的吗？”
瞿荣又有点蠢蠢欲动：这可是她自己撞上门来的！
他想到自己刚刚发生那些倒霉事，都是因为没跟这小娃娃在一处。
若是两人并排走，还可能泼水只有他一人湿吗？
——也不是没可能。
瞿荣也真是怕了，直接将小娃娃抱了起来，紧紧圈在怀里。
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对对对！”
这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人心险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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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栗蘑菇鸡炖好离灶，郁帘青刚走出后厨的门，却见一个人影惨叫着扑到他面前，抱着他的大腿。
“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哇——”
郁帘青下意识低头一看，正正对上一个满脸血污的脸，青青紫紫一片，肿得跟猪头一样。
他“嚯”了一声差点一脚把人踢开：“什么玩意儿，这么丑！”
对方还在呜路哇啦满口胡话，说的什么听不清楚。
“郁哥哥！”
郁帘青这时候才发现这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小松竹，都这样了也没把人放开。
祝松竹身上半块血污都没蹭到，此时正安安稳稳舔着一块饴糖，乖巧地说：“这个叔叔今天把我送回来。”
郁帘青：“哦。”
反正他家小松竹出去耍就是这样的啦，莫名其妙就会有东西按时给她送回家，大家都很习惯了。
刘桂花正好路过，被这人的惨状吓了一跳之余，定睛一看却有些惊了。
“瞿荣？”
郁帘青：“嗯？认识？”
刘桂花有点尴尬：“就是您写信来问的那个……占着山头不愿意走的单身汉。”
“哦——”郁帘青恍然，低头问他，“你这是想明白了愿意来给我干活儿了吗？”
“愿意、愿意！”瞿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当牛做马都愿意！”
祝松竹舔了舔糖：“好呀，叔叔留下来陪我玩。”
瞿荣全身一抖，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郁帘青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斜里又走出俩人。
双胞胎手拉着手也打这路过，看了一眼地上破破烂烂满身是血的人，停住脚“咦”道：“这是掌门专门给我俩寻来的药人吗？”
他们齐声说：“掌门可真是贴心呢！”
“去、去，别老觊觎我的员工，想要下山自己买去！”郁帘青轰他们。
两人依旧笑嘻嘻的：“这人伤成这样，不抬去医馆里让我们治一治吗？”
郁帘青看着这张猪头脸，沉吟片刻：“嗯……确实。”
“那我们这就去将班辙寻来。”
说罢，双胞胎欢快地跑走了。
郁帘青一言难尽地低头：“……”
本来还在抽抽搭搭的瞿荣：“……？”
郁帘青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瞿荣：“？？？”
……（心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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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