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梦马的视角,听白白回忆
“该从何说起呢?”白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很久之后,他终于再次开口说道:
“我的小提琴,是在我在正式成为一名警察后,学习的第一项‘职业技能’,而我的小提琴老师,是我亲手抓的第一个犯人。”
“他是一个挚爱音乐的艺术家,但同时他也是一个毒贩,利用他热爱的那些乐器作为掩护,帮自己进行毒品运输。”
“最后抓捕他的那天,在和他最后对视的那一眼,他用难以置信的眼神一直盯着我,那眼神盯得我发慌,手抖,浑身僵硬,思绪万千……”
在他讲述的最开始,白白每说一句,都会停顿许久,似乎是在挣扎,应该如何正视这段自己的过去,我突然有些后悔问他,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被触碰的一角,我们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那里,生怕遗忘,又不敢轻易打开。
“我刚从警校毕业,宣誓加入警局的那天,就被委派了一个重要的任务:作为新警员生面孔,我被派去当时望山州中最大的贩毒组织内做卧底。”
“嫌犯的公开身份,是在望山州内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琴行老板和小提琴家,但其本人却非常低调,除了在琴行授课外,基本不出现在其他任何的公共场合,外界能获取的关于他的信息也非常有限,所以安排人员打入其内部,想办法接近他身边,是一个能获取更多相关信息的有效方案。”
“琴行会定期公开对外招收各类乐器的培训班学员,其中的一个小提琴VIP高级班,会由老板亲自授课,我就报读了这个班级。那天,我第一次在课堂上见到了他,那位我之后要接近的目标。”
他是一只哈士奇,叫哈埼。
“不知道是因为课堂上只有我这一只同类,还是因为我的认真和专注吸引了他,他从一开始就对我投来了更多的关注,和喜爱?我想是喜爱吧,这让我进一步接近他的任务变得更便利了些。”
“对于音乐,他有一种作为专业音乐人的执着,对于同样喜欢音乐的学员,比如我,他似乎是愿意倾囊相授的。所以在我连续去琴行上课一周之后,他好像已经视我为入室弟子。”
“当时的我,经常会忘记自己是一名卧底警员的身份,毕竟我没有当过一天正经的警察,而沉浸在欣赏音乐的世界之中,但或许也正是因为我的这份沉浸,才让他对我的身份没有丝毫的怀疑,反而深信我是一名可造之材。”
“之后,在警方刻意安排的一系列意外事件的多重作用推动下,我彻底获取了他的信任,我们的计划开始推进到第二阶段。”
“我以被房东驱赶,无家可归为借口,无奈向他提出,要暂时停止去上课一段时间,不出所料地,他主动向我提议,我可以暂时借住到他家。”
“我顺利入住之后,才知道他长期独居,家中很开阔,也算整洁,只是,似乎缺少一点生活的气息,属于一个家的气息。”
“我是个很勤快的家伙,所以入住之后,为了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每天都会一早就准备好早餐,打扫好屋子,整理好物件,然后还添置了一些简单的花草,慢慢地,这个家里开始变得生机勃□□来。”
“一开始,他偶尔会说,让我无须做那些,好好练琴便是,久而久之,他也不再说什么,偶尔还会冲我满意地笑笑,顺便夸我一句‘今天的早餐真不错’。”
我听着听着,忍不住插嘴问道:“所以……你什么时候开始,接触他的毒品?”
“从来没有。”白白坚定地否决了我的问题。
他见我一脸疑惑的样子,脸色有些苍白地笑了笑,说:“对他来说,我就是一个音乐爱好者,一个值得在小提琴上培养的好苗子,他在我身上投射的,是一切与美好相关的东西,没有一丝罪恶的痕迹。”
“每当有疑似他贩/毒团伙的成员来找他的时候,他都会让我去练习室里自己练习,没有他的指令,不准出去。”
“后来有几次,我终于忍不住,假意好奇地问他,但关于来者的信息,他从来都是闭口不提,也不允许我再多问。”
“就这样,我跟着他学琴,在他家跟他一起生活,这样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一年,其实在这期间,我唯一能收集到的情报,就是他的团伙成员来找他的时间。”
“后来几次之后,警方发现,他们实施交易的时间和团伙成员来找他的时间之间,有着非常规律的关联性,也因此结合他们其他渠道收获的信息,破坏了几次他们的交易过程,但是抓获的,永远只是下面的虾兵蟹将,没有任何的证据能进一步指向幕后的哈埼。”
“在他卧室的内部还有一间单独的暗室,那是全屋里我唯一不被准许进入的地方,我猜想,他的秘密和罪证应该就都在那里面,但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找到暗室门的开关,进而再进去一探究竟。”
“终于有一天,哈埼在家里突然意外晕倒了,我惊慌失措地拨打了急救电话之后,开始手忙脚乱地在他卧室里翻找他的急救药品,无意间不知是拨到了哪个物品,暗室的门突然就打开了。”
“我愣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看了一眼正躺在地上,仍然是昏迷不醒的哈埼,当即趁机冲进去暗室内查找证据。”
“找到了?”我有些期待地问道。
“嗯。”他点点头,轻声回道,声音里却不是激动,而只是深潭底般的平静,我甚至觉得他还带着一丝失望和无奈,“他这些年来全部的交易记录,还有堆了半间屋子的现金,所有的证据都在里面。”
“然后救护车来了,哈埼被送到了医院,警车也来了,直接搬走了那间屋子里所有的罪证。”
“所以……你的任务圆满完成了?”我见他的情绪似乎不是很对,看着完全不像是顺利立功的样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本来是的。”他说,“后来,哈埼在羁留醒来之后,提出一定要见我一面,于是我就去了。他提出想跟我单独聊聊,看在那么长时间的师徒情分上,而且他的四肢都被拷在病床上,所以我同意了,我的同事们就都退守到了病房外面。”
“他跟我说了很多,都是一些关于音乐的东西,关于我们一起相处的那些岁月,不知不觉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我的记忆片段一下跳到了他劫持我,逃出了病房,后来心理医生说,我当时被催眠了。”
“他逃走后,我们展开了全面的搜索,在多方线人的消息情报网的合围下,我们在他准备偷渡的渡口找到了他,可在最后抓捕他的过程中,我的警校导师牺牲了……”
他突然停顿了很久,声音有些哽咽,我本能地想上前安慰他,却听到他有些颤抖地继续说道:“是为了救我。”
我一失神,愣在了原地。
“是为了救我。”他又重复了一遍。
“其实当时,我的枪口已经更早一步地对准了哈埼的脑袋,但在要开枪的一瞬间,我犹豫了,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一瞬从他的眼神中,那些他耐心辅导我小提琴的画面,他收留‘无家可归’的我的画面,他慈祥地送我他的音乐珍藏的画面……全部涌现到我的脑海中,让我停下了扣动扳机的手指,可就在我犹豫的那一刹那,哈埼却毫不犹豫地朝我开枪了。”
我看到白白的目光中泛着泪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和不合时宜的仁慈,他望向远方,继续说:
“案件结束后,我去接受了心理咨询,我怎么也记不起当时在病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导师在我跟前倒下的画面却一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我的同门师哥,是导师最得意的门生,他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所以那次之后,他开始处处针对我。”
“其实我一点都不怪他,因为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我也怨我自己,所以面对他种种刻意刁难,我总是选择频频退让、默默忍耐。”
“或许正是我的不反抗和退让,更激发了他的愤怒,让他更加笃定导师的死就是因为我的软弱无能。”
“那天,就是你看到我在街上拉琴的那一天,是我当警察的最后一天。”
“那天,师哥又一次来找我的茬,他喝了点酒,气势汹汹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适合做警察,你真的不配,光天化日下竟然轻易地就被一个毒贩催眠,你是怎么做到的,你简直就是警察界的耻辱!’”
“我就依然那么静静地听着他的指责,没有还口,没有辩解,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我问心理医生,医生告诉我,有的生物就是内心比较感性,所以他们就容易被催眠,这是一种很正常的个体差异。”
“可……这所谓正常的个体差异,让我害死了我的导师,一名无比优秀的警察,我自己都不能接受这个解释,我还奢望师哥能接受吗?”
“师哥见我默默低下头,不说话的样子,又开始嘲笑我跟毒贩学的那三脚猫的小提琴技术:‘人家教了你这么点都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你就感动地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是么?枪指着对方都不知道开枪,你算什么警察?就应该让他打死你啊,老师凭什么要豁出自己去救你啊?!’”
“他越说越显得激动,然后准备上手来砸我的小提琴,就在那片刻之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先拿过了我的琴,护到一旁。”
“师哥见我如此护着那把琴,更生气了,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地说:‘这破琴对你这么重要吗?那你还做什么警察,去继续你的小提琴事业啊,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拉琴的水平有多高,就你从毒贩那学得那点本事,充其量也只能算是街头卖艺的档次,我跟你打赌,你去下面拉一段,保准有人给你琴盒里投钱,你不如就索性辞职去卖艺吧,那个更适合你。’”
“结果还真是如此……”说到这儿,白白忍不住叹息冷笑了一声。
我这才明白,第一次见他,他拉完琴睁开眼,看到琴盒里那散落的钱币,为何会是那般慌张又尴尬的神情,我忍不住对他说:“其实,你的琴声很动人,至少真的吸引了我,我想那些驻足倾听的生物们也是一样,所以即便是街头表演者,同样是街头艺术家,只要是优美动人的,在哪里都可以称之为艺术。”
白白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重要了,那天我终于如师哥所愿,从警队辞职了。”
“离开警队后,我开始思考自己余生应该再做些什么,我思索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认,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推理和探寻真相,所以如果做不了一名警察了,我决定开始做一名私家侦探。”
也许这才是白白如今将自己伪装成绝对理性的真正原因吧,因为愧疚自己曾经的感性而害死了自己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导师,也因为害怕自己再次的不理性会造成自己无法预判的未知后果,所以才强迫自己永远以最理性的角度去看待所有的事情,用不羁的外表武装不敢轻易吐露的真心。
他像是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对我说:“谢谢你,梦马,让我终于把这些都重新说了出来,它们被埋在我心里太久太久,都被捂得长毛了,可我依旧不敢去揭开。是你的疑问,总算给了我一个说服自己去重新揭开的借口,让我能鼓起勇气,现在说完了,顿时感觉轻松了很多,就好像了打开尘封已久的柜子,让阳光洒了进来。”
“其实从警局出来后,我在一些调查过程中发现了很多以前没有关注过的现象,机构腐化,乱象丛生,官官相护,官商勾结……这是为什么像导师这样优秀无私的警察,这么多年了却始终还在一线得不到晋升,而那有些高高在上指挥的……”白白没有再说什么评价,只是冷冷‘呵呵’了两声。
最后只是说了一句:“所以,离开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现在的我,能更自由地去追寻事件的真相。”
其实,我们都一样,总也忍不住因为别人的罪恶,而责怪自己的天真无邪和无能为力。
但又觉得,他比我勇敢一些,他在努力走出自己的过去,去丰富生命新的意义,而我,正准备选择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