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一个人的天荒地老。
昆仑的雪落进玉盏时,总在釉面晕开母树的年轮。我蹲在洗剑池边数芙蓉,十九片胭脂瓣正绕着将星的剑穗打转,她总说穗子是青鸟衔来的尾羽,却不知每道靛青纹路里,都藏着我温养指尖时偷偷揉进星砂的温庹。水珠溅在她剑鞘上的星纹,像初见时她追着流萤跑了整夜,掌心凝着的碎光。
"青女又在折花"她的声音漫过云阶,玄色衣摆拂过莲池时,我攥着半枝芙蓉甩水:"妳管我?从前在归墟,是谁把星砂凝成芙蓉花骗我说是星河落了瓣?"
她转身时发尾扫过我鼻尖:"妳总说木芙蓉朝开暮落却偏要在每朵花心里刻我的名字。"琉璃盏里的水纹晃碎她眉间银砂,倒映着那年她蹲在母树下替我刻短刃的模样,袖口沾着木屑,指尖却小心护着刃口,怕割破甲缘。
紫女的铜铃总在风里晃,酒葫芦底朝天时,晶亮酒液顺着羽衣淌成云纹,她倒挂在母树枝桠间,冲我晃着偷来的桃露:"青女当心,将星昨夜在观星台冻了整宿,案上全是编废的穗子,穗头还缀着没化的星砂呢。"
"紫女妳再乱讲——"将星指尖的星砂刚凝成形就被耀星从云隙里接了去,鸦青袖的女子转着青铜剑穗,腕间骨珠撞出细碎清响:"桃姑姑的花锄要锈了,两位不如去东枝替她数新开的芙蓉?"她说话时总盯着将星发间,那里别着朵半蔫的木芙蓉,是我三日前插的。
那时我们总在母树根脉上摆宴,紫女的晨露在酒坛里晃着银河碎光,耀星嘴上嫌酒腥却总在月落时把空壶推得离她最近。将星坐在最高处,任流萤绕着剑穗打转,我趁她不备往她发间插花,靛青穗子垂下来蹭过手背,像她替我暖手时,指腹擦过冻疮的轻颤。
直到那天星砂暗了。
洗剑池的水突然漫出石沿,木芙蓉刺扎破指尖时血珠竟凝不成形,将星站在云影里,指间捏着片发黑的花瓣,她总说穗子要靛青才衬剑,却由着我往上缀胭脂色的花,像把整个春天都系在了腰间。
"耀星说星图在崩。"她的声音像被雪水浸过,指尖抚过我手背时,星砂的暖意竟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紫女的铜铃急骤如乱雨,焦黑的桃叶上渗着指血,那是桃姑姑最后护着的花枝,连香气都带着焚心土的苦。
父毒的浊气漫过云海时将星正在给我编新穗,她指尖发颤却仍要把母树年轮刻进穗子:"妳这样握着穗子,就像握着我的骨血。"
第一场大战在不周山巅。
将星的剑穗断在年轮,那是她偷偷刻下的我第一次唤她名字的星轨。她被长矛贯穿肩胛时还朝我比手势,赌谁先捉住坠星的手势,却在血珠溅落时碎成了云海的泡沫。我抱着她往回跑,剑穗上的芙蓉蹭着她唇畔,像那年她偷喝的桂花酿,醉得把花瓣衔在齿间笑。
紫女的铜铃还在响却再没有酒气漫上来,她的酒勺碎在浊浪里,最后一滴醉花阴渗进芙蓉根,从此每朵花开都带着她的笑。耀星磨骨剑时总哼赌酒令可腕间骨珠越来越少,像我们偷藏的时光,正被一口口吞掉。
第二场大战前,将星鬓角凝着霜色。
她整夜刻星图,石案上的轨迹都是我们赌酒时撞歪的星轨:"妳看,北斗勺柄又偏了…"我按住她发颤的手,触到掌纹里的年轮刻痕,是母树的纹,也是她替我挡下的每道伤痕。
悬圃外的巨斧劈来时她徒手攥住刃口,星砂从指缝漏出亮得像我们初见那夜的流萤,血溅在母树年轮上开出朵木芙蓉,胭脂色漫过她眉间银砂,像我第一次见她时,错折了枝带露的花,染红了她半幅袖。"别闭眼。"她的血滴在我唇上,比星砂烫,比桃酿烈,"要记住我发间的花,记住穗子里的名字。"我看着她指尖勾住我的衣角,突然想起在归墟,她也是这样勾着我,怕我贪看海市蜃楼,跌进忘川的雾。
第三场大战,母树烧得像支残烛。
耀星的骨剑钉住浊气源头时,化作飞灰落在紫女坟前,那里的芙蓉正开得妖冶像她总偷藏的醉梦仙霖。将星的剑穗在火里发光,每颗星砂都刻着我的名字,连成我们曾在星河畔画过的、永不熄灭的圆。
"原来妳都刻好了..."我擦去她眉间的血,发现穗子内侧还有行小字:"等青女数完十九片花瓣,就带她去看人间的木芙蓉。"可人间的木芙蓉早已被浊气烧尽,只剩她发间那朵,在我掌心慢慢冷透。
轮回道前,我攥着断穗,穗尾还沾着她的血,最后一次回头,胭脂色的光闪过云海,是母树在烧,还是她藏在穗子里的未说出口的眷恋?
天荒地老原是这样:她发间的芙蓉永不凋零,我掌心的穗子还留着温度,紫女的铜铃碎在忘川却总在风里响成那年偷酒的夜;耀星的骨珠沉在奈何桥却让每朵花开都带着兵书的香。而我站在彼端数着掌纹里的星砂,等某个雪落的清晨,有个人偏过头来,发间靛青穗子扫过我手背,说一声:"这次,换妳追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