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叶子带着被自己变成泥涌小人的刘小姐,爬进了那个据说一切事情起源的房间。
刚进去,她就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一抬头,看到了某位蹲下来看她的师弟。
安叶子起先只是疑惑了一秒。
“小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不该我问师姐吗?”
气氛有些古怪,小师弟在这间房子里好似变回了一开始山脚下阴郁模样,但这种感觉只有一瞬,下一秒,他冲她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那个原本是法器形成的狗洞随之消失。
“说来话长。”
安叶子将手中拿着的刘小姐放到了一边高高的木箱上。
作为小泥涌的刘小姐,比作为人类的刘小姐,要活泼大胆一些,也或许她本就是如此,只不过被虚弱的身体拖累了。
刘小姐在木箱上冲司空春行了个礼,她认出了他:“仙长。”
司空春是一贯地没有礼貌,既不应声也不回礼,瞥了那泥涌一眼,权当做回应。
“原来泥涌不是你的术法。”司空春若有所思道。
“当然不是,”安叶子说,“你知道我修炼不济的嘛,这泥涌是件法器,我之前去后山时,捡到的。”
这种高等级的法器,她倒是会捡,司空春对安叶子所谓的财运亨通命,认识越发深刻了。
走着走着就捡到灵草金子不算,竟连法宝也能捡到,这比寻宝鼠还厉害。
便是没有系统……若是没有系统,他说不得也不会想害她性命,让她留在自己身边,能发挥很多作用。
可惜。
“你还没说你为何在这里?”安叶子回眸看他,忽的在他脖颈处顿了顿。
错觉吗?
小师弟脖子那里,看着有点像鳞片啊……一定是错觉。
安叶子移开了目光,当做不知。
司空春仍不肯正面回答安叶子的话,只说:“你知道此处是什么地方吗?”
“刘小姐说,此处是刘老爷存放从猎妖人那里收集来东西的地方。”
“师姐是这样看的?”司空春说,“我却觉得,此处是冤魂索命之处,其中恶念无边。”
猎妖人可不管什么好妖坏妖,更不在乎取血取骨时,是否会使妖生不如死,因此取得的东西,虽然完整且好,但上面常掺杂妖的怨气。
据说,因为怨气过重的东西不能在修真界卖出好价钱,他们近些年,剥离妖骨、妖宝的手段又精进不少。
安叶子知道宗门内有不少人会从猎妖人那里买些便宜的好物,但她从未在意过,或者说,在意,但知道自己没法改变,也不忍去听去看,便全做不知,远离罢了。
前些年,她也从猎妖人那里买过些灵草和鸠妖的羽翼。
但是,当知道司空春是半妖之后,安叶子不得不去面对妖的存在,并且再度思考妖与人的区别。
安叶子未想好如何回答,一旁的刘小姐却是痛苦一笑,感同身受般表示赞同。
她说:“阿生带我走时,也是这样跟我说的。”
司空春才不在意谁是刘小姐口中的阿生,他不在意,却不得不得装作在意的样子,因为他看得出,安叶子对于心怀大义的仙君是有好感的。
每次好感长得多了,并非是他如何讨好于她,而是他伪装成一名临安宗合格的少年仙君的时候。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还未成为妖皇,还未成为半妖,还未东躲西藏只求一个生路的他……那个单纯愚蠢的他。
多可笑啊。
他感到体内妖力在不受控制的涌动,逐渐压制体力灵气,皮肤发出灼烧一样的疼痛。
安叶子解释说:“阿生就是狰,刘小姐就是从这里认识狰的。”
当年刘小姐因为一时心软,给那个困在此地的少年带了半个月的饭,一来二去也就眼熟了。
狰说自己从前有一对人类父母,他跟着父母一起住在大山中。
他的父亲是个猎户,一家人靠打猎为生。
但一如农民靠天吃饭,猎户一家同样如此。近年来多干旱,林中鸟兽都往更深的山里跑,能打到的猎物稀少。阿生也不得不去帮家中分担负累。
他去镇上卖柴时,却被猎妖人发现了。
猎妖人当时,正巧需要一对狰的招子。
阿生讲到这里,对面前的女孩笑了笑,他眉上的那副伤疤如此狰狞,而那双眼睛漂亮地让人畏惧。
“听说我的眼睛能够明目养神,夜间看不清路的人吃了,也能够看到千里外的东西。”
刘小姐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地望着他,心中有些莫名的愧疚,好像害他至此的人是她一样。
似乎看出她的紧绷,他说:“后来那名要买我眼睛的小姐,听说找到了更好的东西,便不要我了,猎妖人本想将我扒皮拆骨,但刘家老爷看上了我可隔着无数墙壁,看透千里的能力,于是买下了我。”
刘小姐呐呐道:“是我爹?”
“是,”阿生说,“他买下我,叫我帮他探听各处消息,但畏惧我是妖,所以便将我锁到了此处。”
刘小姐说:“对不起啊。”
阿生望向她说:“我是妖,你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这些不都是我应该得到的对待吗?”
他从人间长大,被人类父母教导,人类父母并不知道他是要,只当他是异族的少年,除了那双眼,他里里外外都是人类模样,连对待妖的态度也一样。
阿生没读过什么书,因此连恨也无从谈起。
因为,妖会害人,修士杀妖,这本就没有什么不对啊。
唯一的不对,就是他是妖了。
阿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是妖。
养父养母畏惧地看着变成妖身的他时,他挣扎着申辩,猎妖人捆住他的四肢时,他发出泣血的哀嚎……后来,他终于接受了自己作为妖的事实,待在不见光的暗室,老老实实的做一个人人喊打喊杀的……妖。
他说:“你不该给我送东西的。”
刘小姐说:“可你会饿。”
阿生怔了怔,半晌,低头说:“没关系,我不会饿死的……刘老爷,每隔几天也会来给我送饭的。”虽然,上一次他被遗忘在暗室半个月之久。
刘小姐抿了抿唇,她身体不好,如今夜夜躲过丫鬟小厮爬进暗室,越发虚弱了。
走之前,她听见角落的阿生问:“你说,我和人,到底哪里不一样。”
后来,每一次见面,刘小姐唇色越发暗淡,而阿生也被这暗室的阴霾吞噬地越发痴狂……
终于,刘小姐决定放走他。
刘小姐迷茫地望着司空春说:“我知道我有罪,我不该放走他,可是仙君,常言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天地看来,人和草木犬兽并无什么不同,那为什么大家都觉得妖一定跟人不同,一定无可救药呢?为什么人被剥皮拆骨,那一定惨绝人寰,而妖被剥皮拆骨,就是大快人心呢?”
安叶子抿了抿唇,看向司空春,心脏跳了起来,那是危险的预警。
刘小姐目光微移,有鳞甲的光折射到她的眼角。
安叶子看了看刘小姐,又看了看司空春,果断上前一伸手捂住了司空春的脖颈,顺带遮挡住了那若有若现的鳞甲。
温热的手将冰凉的皮肤包裹,司空春还沉浸在旧日的光景中,双眼凉薄地说:“是啊,为什么。”
下一秒他却听到耳边传来声音:“小师弟,小师弟。”
司空春终于低头,看向那个伸手放在他脖颈上的人,说实话,他至今还没能反应过来安叶子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孩软糯的面容上唯有一双眼睛坚定,当那双眼睛望着你时,你绝不会觉得这会是个懦弱的人。
世人常常夸赞温和与良善,司空春终于有些懂了缘由。
他身上杀意停滞,变成了没头的苍蝇。
安叶子挡住了那些作为妖的痕迹,却也知道自己动作实在突兀,只得开口,若无其事地说:“刘小姐从刘老爷那里拿到了暗室的钥匙,将阿生放跑了,原本到这里就该结束。可是镇上渐渐出了一些命案,并且都是外来的猎妖人。有一天,阿生突然有一天回来找到了刘小姐,请求刘小姐帮忙,他说他的妖丹还遗落在刘家,因此无处可去。”
刘小姐说:“我问过他,阿生说那些猎妖人并不是他杀的。”
司空春纵然不知道安叶子为什么把手一直放在他脖颈上,但他并没有阻止,只站着,仍旧凹他的姿态一样。
听到刘小姐的话,他说:“他说不是他杀的,你就信了?”
刘小姐呐呐无言。
是不该信一个妖说的话。
安叶子说:“倘若狰的妖丹的确被取出,那么他恐怕也难以打败猎妖人。”
刘小姐看向她。
安叶子:“我们冒险来这里,就是为了寻找狰的妖丹。妖丹是妖力的来源,猎妖人为了防止阿生噬主,所以用秘法将他的妖丹取出,给了刘老爷。”
当初,阿生回来求援,刘小姐便假意被阿生带走,以逼迫刘老爷交出妖丹,谁料事情没能成功,刘小姐也被严加看管,从此再也联系不上阿生了。
安叶子说完,转头对刘小姐说:“你不是说你记得当时你爹拿出的装着妖丹的盒子?你先按照你的记忆寻找,我跟师弟有些话要说。”
刘小姐并无异议,或者说,她早被这两年府内凶案困住,不想再去注意任何其他人,只想了结这一桩旧怨。
她顺着旁边突起的木头往下爬,一摇一晃地开始上暗室更里面找去。
安叶子把司空春扯到了角落。
司空春感到莫名,以为她有什么话要嘱托,谁知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跟前道:“小师弟,你身上好像出现鳞片了。”
角落里,灯影照不到的地方,二人离得很近,进到司空春能看见她面上细小的绒毛。
系统说:[快压一压你的妖性,我的老天奶,如果眼前的人不是女主宝宝,你铁定要被砍了!]
司空春怔然,捉住安叶子的手腕,拿下她的手,安叶子下意识看向了他的脖颈,妖痕犹在,司空春也借由她的瞳孔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
活脱脱一头充满怨与戾的妖。
她竟不怕。
司空春说:“我变不回去了,师姐,怎么办?”
他看到她睁大了眼睛,很是无措与惊愕,但很快又强自镇定地来安慰他:“你别怕。”
说的很快,仿佛晚说一秒,他便会发疯,便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一样。
她颦了下眉,问:“以前出现过这种情况吗?”
司空春说:“以前我并不知我是半妖,你说呢,师姐。”
安叶子试图通过红绳朝他输送灵力,灵力输送过去,如泥牛入海,没有撼动那脖颈上的鳞片半分。
“师姐把我交给四师兄吧。”
安叶子还在努力尝试,闻言问:“四师兄?四师兄有办法救你?”
也是有可能的,毕竟四师兄在凡间多年,跟妖魔鬼怪打了那么多的交道,总比她要强很多,但是……问题是不知道四师兄知道小师弟半妖身份后,到底会是什么反应。
他是个人精,安叶子也不敢去过多试探,免得没试探出四师兄的态度,反将她与司空春二人的屁股露了出来。
“我是说,你将我交给四师兄,让他将我关进死坟林。”
安叶子顿时抬头看向了司空春,立刻表明态度:“你说什么,我怎么会那么做?!”
司空春浅色的眸子认真至极地看着她:“不会吗?”
安叶子说:“不会!”
司空春周身那种尖锐的气氛立刻变得更加祥和许多。
如果,安叶子没有接下来的一句话的话。
她说:“而且四师兄也绝不会那么做的。”
司空春这次停顿了很长时间,问:“不会吗?”
安叶子也迟疑了,但紧接着她说:“我向你保证,只要师弟还是当年的师弟,我就绝不会抛下你不管。”
她像是做了什么重大的决定。
司空春听过许多好话、坏话、真话、假话,到最后他已经厌倦去分辨这一切。
可她说的却这样真挚,越发让他觉得她愚蠢起来。
他阖了阖眼。
脖颈处又传来温热的触感。
安叶子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脖颈,只觉得那鳞片和皮肤没有区别。
他听到她嗅闻的声音。
“你的妖气没有外泄,只要把鳞片遮住……”
司空春睁开了眼,胸膛有些起伏,狭窄的空间任何情绪放进去都会被发酵,他后退了一步,撞上墙,停下。
安叶子无知无觉,他不能这样回到宗门,她心中焦急,因此也就没能察觉自己脖颈旁若有若现的妖仆印记。
那印记感受到主人需要,因此自动闪动起来。
“总之,不能让刘小姐发现,我们先把你的脖子遮起来。”
她说着,拿出芥子空间的丝绸。
系统也很担忧:[这可怎么办,你妖力才将将恢复一点,现在暴露,岂不是要死翘翘。]
司空春终于出手制止,他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一只手伸出两指点在了安叶子脖颈。
安叶子脖颈有些烫热的地方,立刻冰凉下去。
她有些茫然地听到面前的人说:“师姐,你妖印现了。”
这妖印……为什么。
司空春说:“是我害你,大抵是我的发情期快到了,所以才会身上出现异样,也带累了你。”
安叶子这才想起,他还有这一道劫没过。
这这这……
气氛并没有往旖旎的方向跑,相反,严肃沉重的氛围笼罩了这个角落,更笼罩了安叶子。
她抬眸看向一言不发,似乎十分落寞的师弟。
堂堂仙君,一夕之间变成了个会发情的半妖,安叶子不用带入就已经觉得崩溃起来。
她或是有意缓解这样的氛围,或是生了畏惧,开口小声说:“那要不你先把妖印给我解了?要不然若是这妖印又突然出现,而我没发觉……那你我不惨了。”
系统:[言之有理。]
司空春静默看了她半天说:“我怕师姐会把我卖了。”
他说的实诚。
安叶子梗了梗,望着他半是试探半是抱怨,说:“那……那你刚刚不是还劝我把你卖掉吗?”
司空春想到这一茬,因此一时没有回应。
说实话,刚刚的试探他早就忘掉了,因着他觉得眼前人愚蠢到他不动什么脑子就能骗到。
司空春说:“其实,我也没办法将妖印解开。”
安叶子原是试探,这下却真是有些生气了:“你能下,但不能解?”
她听到系统大声的斥责司空春:[你放屁,你你你明明能解!]
他在对她说谎。
安叶子本该拆穿他,或者立刻撕毁二人之间的约定,然后去师门那里告他一状。
司空春说:“我没当过妖,师姐。”
安叶子突然哑然无音了。
可这是她本该前途无量的仙门道君小师弟啊。
按照她的处境,原本不该由她说安慰的话。
原本该高高在上的师弟,如今落于下风,安叶子并没有感受到一丝快慰。
她本也不是会落井下石的人。
她的心肠太软弱,人又不够刚正,所以才会纠结痛苦,所以才会站在他面前,迟疑着说出那些苍白的话:“你别怕。”
他说:“好,我相信师姐,只相信师姐。”
这是不对的。
他们之间本不会再有更多交集,只是意外让他们牵扯在一起。
她不该对他做出任何类似引诱的承诺,以促使他在这条歧路上越走越远。
安叶子很心虚。
她知道的。
那些现代名词——吊桥效应、马太效应、黑暗效应。
安叶子咬牙应下:“这是你说的。”
司空春一勾手,二人手腕上的红绳出现,他说:“我说的。”
他看她的神色并不同往常,那是认真的,带着微微不知名的情愫,安叶子不瞎,看得见,她理解,却难以去共情,这是因为她的体质。
司空春没再提解妖印的事,安叶子好像也忘掉了这一回事。
她点点头,撇开脑袋,说:“这角落也没个光……我给你系上绸缎,我们出去吧。索性冬天,也并不突兀,改日你去寻个高领的衣服……”
司空春早已暗暗运转妖力,将鳞片消弭:“可以,我听师姐的。”
安叶子再一转头的功夫发现没有了,怔了怔,扒开他的衣襟找了一下,松了口气,高兴说:“没有了!”
司空春装模作样一番,说:“我感觉体内的妖力也平静下去了。”
安叶子说:“那就好。”
系统:[你瞧瞧,上哪里找这么天真可爱、善良且关心你的女主宝宝去,你可偷着乐吧。]
司空春也终于应和一句:[确实。]如此亲近妖魔且愚蠢好骗的人,不多。
安叶子只能听见系统的声音,这系统似乎总喜欢夸她,并且她感觉它夸的有时也实在不像她。
若非眼前的半妖是她的师弟,她是绝不会任由他胡来的。
早就把他坑进死坟林去了。
但系统说的,好像她是个蠢钝至极的傻白甜一样。
正说着,那厢刘小姐传来了声音。
“仙长!我找到匣子了!就在里间!”
安叶子心中一紧,顿时扭头往里面走了几步,说:“来了!你别动!”
她生怕刘小姐触碰上面的符法,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