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黑沉沉的天点缀着一颗两颗的星,月亮却不见了踪迹,燕雀也消弭在冬日里。
安叶子提了一柄剑,于庭院里练剑。
师尊给她的剑谱,虽然看上去有些古里古怪的,但是意外的合适。
不如说实在是太合适了。
安叶子一套剑法耍下来,自己都心慌。
就好像原本没有胳膊的人,突然间能用手来给栗子剥壳了。
“呼。”安叶子吐出一口浊气,坐下来喝了口水,大脑冷静些许。
她又翻开剑谱。
师尊总不至于害她吧?
如果这剑谱是魔道,那她就能理解为什么明知道魔道最终不过是害人害己,还有那么多人想学了。
冬日的风凌冽,安叶子鼻尖变红,时间如沙,一点点地流逝。
下半夜,鹤鸣声悠悠,落到她的身边。
安叶子摸了摸鹤的头,从它的脖领上摘下来自远方的信。
“你又去王伯那里了?”
“唳!”仙鹤点了点大脑袋,身上黑白的羽毛炸乎乎的,有些像爱闹腾的狗子。
安叶子被它拱着把信打开,上面感谢了她寄的丹药,但临安宗山下不远处那个怀孕的妇人,似乎并没有因此好转。
想到三师兄镇守的死坟林,安叶子有些心慌,这种慌乱是莫名的,是找不到由头的。
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任务完成之后,她都必须去一趟那名妇人所在的村庄才是。
出于这样的担忧,安叶子给宗门内的大师姐写了信,让仙鹤送回。
仙鹤似乎察觉到安叶子心情不好,不再闹她,扇扇翅膀,离开了。
只是离开时,它低头看到了某个认识的人,于是冲着那边遥遥叫了一声。
安叶子见时间差不多,盘腿坐了下来,手下结印,然后借由法器,很快入定,周边灵气盘桓,片刻后,她身前那个泥涌小人站了起来。
视线转换,安叶子又驱动法宝,幻化了个正常样子的自己。
她在泥涌里仰头看了片刻那个盘腿坐着的幻象,这术法她并不熟练,亦不常用,因此觉得很稀奇。
不足十厘米的泥涌小人,往前迈了两步,停下来,似乎在低头丈量自己的步子。
紧接着,她抬起头,跑了起来,又急刹车停在盘腿的自己身前,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衣服,没什么手感,滑溜溜的。
安叶子给自己打了个气,迈着腿往白日刘小姐的院落走去。
没错,她白天就是去踩点的。
作为一个小泥涌,这段路途对她来说太长了,但好在,她体力不错。
路过宇文铁心的院落,安叶子扒着门缝往里面瞧了一眼,空落落的,灯熄着。
宇文师兄看起来不像会这么老实的样子。
安叶子沉吟了一下,还是觉得要以任务为重,于是她离开宇文铁心的院落门口,继续往前走。
路过小师弟的院子,同样安静极了,没有任何声响。
安叶子侧头听了听,也没有系统的声音。
她从司空春的院墙上翻了过去,落到地上时滚了滚,但好在是个泥涌,所以并不是很疼痛。
走动时,雪花在她的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安叶子便踮起脚来,试图让这声音小一点。
[逮住了!]
系统的声音突兀在她耳边炸起,下一秒安叶子面前落了一只巨大的脚。
她吃惊地往后一退,倒在地上,复又被人拎起。
司空春的面容在黑夜里显得更清隽了。
“嘶!司空春!”
司空春将她放在手中,与自己的视线平直:“师姐白日那么容易就放弃,原来是等着晚上去探吗?”
安叶子站到了他的手掌中,有些行动被他人看破的心虚,一时在心底纳闷,刚刚路过他的院子,他有没有注意到她。
司空春说:“何必如此麻烦?”
安叶子说:“我也不想,可是你我三人实在是太显眼了,所以我想着晚上悄悄去寻刘家小姐问问。”
司空春问:“不需要我帮忙?”
安叶子连忙摆手说:“你别——”
司空春说:“师姐,你有没有想过,宗门的第一个任务为什么会有陪护者?”
安叶子心里大概知道,但司空春此刻的语气很温和,让她不由得问:“为什么?”
司空春说:“在没有陪护者前,宗门的第一个任务,十个弟子里至少要牺牲三个,剩下七个也会各有各的损伤……师姐,如果陪护者只是帮忙处理些你暂时办不到的小事的话,是不会影响你的成绩的。”
安叶子说:“我知道,可是既然四师兄没有出手,那就说明这件事需要我自己办,不是吗?”
司空春看着她无奈摇了摇头。
“那好,你去吧。”
他又将她放了下来。
安叶子落在地上回眸看了他一眼,他看起来神色淡淡的。
生气了?
好像是的。
安叶子有些忐忑地按照原来路线往前走,三步一回头,司空春的神色隐匿在寒风黑夜中,看着有些消瘦,似乎随时能碎掉一样。
刘小姐的屋子铺了厚厚的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毛发,短短的,但很柔软,安叶子脚下一绊,捡起了一颗被主人遗落的闪闪的金币。
她擦了擦,放到了明显点的地方。
房间内只有刘小姐一个人,值夜的丫鬟守在门口。
安叶子并没有叫醒刘小姐,而是从房间内绕了一圈。打开衣柜跟橱子,检查有无关于狰妖的线索。
狰把刘小姐带走,但却没有伤害她,这让安叶子不由得产生怀疑和疑问。
安叶子在橱柜中找到了答案,在众多衣衫之下,她翻到了一幅画像,画纸粗糙,但被藏的严严实实,上面画着一个漂亮姑娘,正是刘小姐。画像上,褐色的痕迹,是狰的味道,那是狰滴落下的鲜血。
她把画像藏了回去,抬头看,衣柜中一件件衣服粼光闪闪,刘老爷确实很疼爱他这姑娘,就算是修仙界,肯用灵兽皮囊为自己的姑娘做这样精美衣服的人也不多。
这屋子中,充斥了大大小小的妖族部件。
凡间有一种猎妖人,专门以捕猎妖族,贩卖其骨肉血脉为生。修真界虽然厌恶妖族,但并不提倡这种行为,并且有些孤傲的家族,还会齿于和其为伍,因猎妖人有虐待世间生灵的嫌疑,向为大道所弃。可修真界其实是需要猎妖人手中的东西的,也有很多人乐于高价买入。
这富商估计就是靠倒卖猎妖人手中的东西发家致富,因此家中才有许多闲置妖物,并与修真界关系匪浅。
安叶子将东西一一放回去,这才将刘小姐叫醒。刘小姐从睡梦中睁开眼,刚要惊呼,就听到面前的小泥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说:“是我!当心吵醒外面的人。”
刘小姐心砰砰直跳,她捂住自己的嘴,坐起身,缩在床里,垂下的床幔,隔离了外间的声音。
“你——”刘小姐惨白着脸色,看着床上趴着的泥涌,“你是……白天的那……那位……”
“是我。”安叶子说,“我见小姐白天欲言又止,所以才冒昧前来。听闻府上生意多是贩卖绸缎,可是我见这府内装置处处奢华,恐不是一两间绸缎坊能够撑起来的。”
刘小姐歇息了片刻,终于缓过神来,眼眶立刻渗出莹莹的泪,急忙跪趴在床上给安叶子行了个礼:“仙人……这桩恩怨是由我引起,还请您……让它不要再伤害无辜之人了。”
“它?”
安叶子从刘小姐口中听了一段曲折故事。
事情要从许多年前,刘老爷还在贩卖妖族零件开始。
刘小姐自小体弱,吃了许多灵丹妙药也不见效果,因此不常出门,只常在家中后花园活动。
安叶子白日时,见过刘府的花园,是个很大的院子,冬日里结冰的假山,还有松柏与梅花树,美丽巍峨。
花园很大,但对于不常出门的刘小姐来说,她几乎将府中的一切都摸索了个遍,何况是常去的后花园。
她向来知道,父亲同修真界的人多有来往。也多亏于此,她才能得到那么多常人得不到的丹药,苟活于世。
那一天同样是个平常的日子,院落内的微风徐徐吹起半空中的梨花瓣。
“今年的梨树定能结很多果子。”院落内的丫鬟说,“小姐最爱吃梨了,是不是很开心?”
刘小姐仰头看着梨树说:“我虽然爱吃梨,可从不馋嘴,每年是谁吃的梨最多?”
丫鬟嗯了一声道:“那肯定不是我。”
刘小姐起身把丫鬟手中的点心盘子拿下来,戏谑说:“噢,那看来我要逮一逮房里的大老鼠了。”
丫鬟跺了跺脚:“小姐!”
二人嬉笑着,刘小姐胸口突然闷痛,咳了起来。
丫鬟拧了眉扶着她坐下,看向远处,说:“厨房的小蹄子们,怎么还没把今天的药给送来,定是路上遇到相好的,偷懒了!”
她说完,跟刘小姐嘱托两声,去了厨房催促。
刘小姐坐在梨花树下,看到了家里养的黄犬,这黄犬虽然是她养的,可是并不亲近她,惯来只会朝着自己父亲撒娇呜咽。
今日黄犬却跑到了她身边,绕了三圈,她伸手要摸,黄犬又跑来,跑远点,见她不动,又绕到她身前来。一来二去,刘小姐觉得许是这黄犬在叫她跟着它。她跟了上去。
后院的一处院子,离花房近,但那里素来不许人入内,因着里面不光布有法咒,还存放着刘老爷从猎妖人那里收集的各类修真界奇珍,它们静静地待在那里等待着以更高的价格售出。
小黄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个洞,那洞黑漆漆的,似乎直通货物存放的地方。它趴在洞口,等待着刘小姐。刘小姐赶到,它便钻了进去。
“小黄!”刘小姐紧张地惊叫了一声,那屋子里到处是会使人受伤的东西。小黄进去了,不知道会不会因为受惊牵动到法阵。
从前,刘小姐见过要进去偷盗的贼,那贼是个有修为的,进去之后尚且受伤颇重,何况小黄一个凡犬?
刘小姐叫了两声,一时心急,竟跟着小黄钻了进去。
其实刚刚进入屋子,刘小姐就后悔了,她忙要往回倒,可却听到那屋内有人的声音,似乎是在呼救。
她一时又急又怕,停下了下来。
“谁在里面。”
刘小姐最终还是问道。
她曾经跟着父亲进过这屋子,因此对屋内的阵法位置和各种摆设还算熟悉,她探进头去,望了望,没望见人,咬住牙,身子也钻了进去,随后捞起墙边的一个木棍,继续问:“谁……谁在里面!”
最终她从房间最里面的笼子里,发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
起初刘小姐吃了一惊,以为父亲做了什么见不得人且害人姓名的事,心中愕然且震惊。
安叶子听到这里,突然道:“但其实,那个少年,是个妖,是吗?”
刘小姐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她抬头流泪的眸子,似乎有话要问,可又咽下,继续说起往事。
“我知道父亲贩卖妖的皮毛跟骸骨,但从未想过这些东西的来历。”
那少年长得实在太像人了,跟话本里的妖完全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那双血红色和人不一样的眸子。
世人都说妖不通七情、最爱害人,可没说过,妖也会疼,也会饿,张开嘴会说出人的话语。
刘小姐一时间既害怕又好奇,她从狗洞钻出,又将点心带回给那好似人类的少年。
*
话分两头,司空春目送要自己做事的安叶子离开,系统就报了信。
之前新手大礼包里有两个诅咒小鬼,可以用来跟踪人,他将其中一只放到了宇文铁心的身上。
原本也只是顺手一放,毕竟虽然不能给宇文铁心造成多大的伤害,但聊胜于无。
谁料,竟然真的监测到了宇文铁心的异常举动。
司空春嗤笑了一下,安叶子看不见的地方,他眉宇间的阴郁又重新显露:“深更半夜,这府内倒是热闹。”
系统:[宿主,你就这样让女主离开了?]
司空春说:“我要帮她,她却不同意。那就让她自己去吃点亏好了。”
这样她才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成为他依仗的人。
系统似乎有些不乐意,但也无可奈何。
司空春跟着诅咒小鬼的定位,找到了宇文铁心。
亮堂堂的一间房子里,沾满了各种妖的味道,令司空春感到不适,他立刻猜到这便是刘府存放猎妖人东西的地方。
“小师弟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宇文铁心道。
司空春本也没想隐匿身形,闻言现身,盯着那拿起妖魔内丹的宇文铁心。
宇文铁心收起内丹,无奈道:“何故这样看我?”
他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样子,只是见司空春面上冷冷不为所动,终于认真了些,说:“倘若我说这颗内丹原是我的,你信吗?”
司空春这才开口,但语气很冲,带着阴阳怪气和古怪的冷意,他的手按上了腰间剑柄:“我竟不知,师兄从前竟然是妖。”
宇文铁心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实话实说。这次下山我就是为了这颗内丹,这内丹……你别瞧它平平无奇,实则是属于死坟林中的家伙的,那群家伙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也知道,因此这内丹断不可流落人间,待我回山会将它一并封存在死坟林中。”
事情要从他上一次带回凶犯说起了。
这些年死坟林的封印逐渐变弱,南边偶有妖魔钻出,危害人间。
虽然韩通海发现后立刻上报给了师尊,师尊上报了宗门,宗门组织人重新修补了封印,但他们修的封印总比不上前任大能的,因此也是修了又坏,坏了又修,修了又坏。
有妖跑掉,自然要抓回去。
宇文铁心就承担了这个捉妖的任务。
之前跑出一公一雌两个妖孽,可他这次回宗只带回去一个,因为那二妖逃跑时起了内讧,雌妖落败,死于猎妖人手中,内丹被贩卖至此。
“如若你不信,你可以立刻上报宗门。”宇文铁心见司空春的手从腰间仙剑上拿开,笑了笑,又恢复不羁模样,懒散依靠在一旁,“小师弟,你真该改改你这秉性,如此刚正不阿的骇人模样,有哪家仙子不会心生畏惧?”
司空春原是想要动手杀了宇文铁心的,但又顾及安叶子所系红绳,只得按耐杀意,以图后事,他冷冷说:“自然不及师兄如花解语。”
宇文铁心完全没想到自己已在生死关头溜了一圈,哎了一声,无奈摇了摇头:“你跟你五师姐,还真是……”都不会说话。
这俩倒霉孩子。
司空春本不欲和宇文铁心搭话,但因着宇文铁心提到了安叶子,所以司空春变抬眼看向了他:“五师姐,四师兄这称呼倒是熟练。”
宇文铁心有些诧异。
这家伙,怎么倒揶揄起他来了?他熟练?这整日跟在人家姑娘身后,跟个跟屁虫似的人到底是谁啊!他都要觉得是谁夺舍了他这小师弟了。
司空春不知宇文铁心腹诽,问:“师门上下皆没有这个五师姐的记忆,我心中疑虑,难道四师兄竟然一点也不疑惑?”
宇文铁心说:“自然是疑惑的,不过……我觉得倒也没什么要紧的吧,师弟你又何故杞人忧天。总归若是天倒下来,还有上面的师尊顶着,师尊没了还有大师姐、二师兄、三师兄……”他顿了顿,冲司空春露出个罕见的安抚的笑,“再不济,你头上还有我嘛,现在又多了个小师姐。虽然你这小师姐灵力浅薄,于剑道看起来也没什么前途,但我看她也是个能担事的人。”
能担事……
司空春嗤笑了一声。
那个软弱到任宗内弟子欺凌,任由他们借钱不还的人,能担事?
宇文铁心这眼睛是彻底瞎了。
瞎了的四师兄说:“而且,这一路而来,我似乎逐渐记起了她的一些事情……嘛,车到山前必有路。东西我拿到手了,就先走了,至于你师姐,交给你了。”
说完,大摇大摆地推门,从无数琐碎阵法中走了出去。
司空春露出了有些古怪的神色。
在他的记忆力,没有安叶子的容身之处,他原以为安叶子只是系统这个邪祟所构造出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可为何宇文铁心会说他逐渐记起来她的一些事情?
难道他以后也会拥有那些记忆吗?
司空春一时垂下眼去,思虑起来。
站在门口,宇文铁心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了个折扇摇着,摇起的寒风令他发了个哆嗦,回眸看去。
心想:就算安叶子找到这个地方,这么多阵法,法力不足的她,恐怕……也难进去。
不过,小师弟在,应当不会出现意外,顶多,也就是进不去了。
宇文铁心收了折扇,御起灵力,飘然离去。
司空春站在屋子里,妖物的鳞甲透过角落蒙尘的铜镜折射到了他的面容上,逐渐地,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光的折射,还是那些鳞甲本来就生长在他的皮肤上。
连系统都感受到了那种恐怖的,压抑的气氛。
忽然,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更里面的墙角响起。
“嘿咻,嘿咻。”女子的喘息声和抱怨声刺耳,“这破地方,哪有狗洞啊,骗我呢。”
“真的有。”另一名女子虚弱的辩解声传来,“或许,可能,被我父亲又堵上了,毕竟他知道我跟阿生的事情。”
司空春侧眸,看向那个在墙上凭空出现的圆形空洞。
刚刚还在谈论人顶着一头毛糙的发,从那洞中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