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疑是唐国建国以来，最混乱的一场评剑大会。
主动报名参会者寥寥，收到请帖者诸多怨言，两两一组走到台上对剑，一个心不甘一个情不愿，随便打两下就弃剑认输的屡见不鲜。
“这群混蛋，给我把他们名字都记下来。”
高台上的信王面沉如水，如若不是考虑到擂台下观战的人太多，他几乎就要当场发作。
这帮江湖人居然敢这样把他的号令不当回事，是仗着这儿离王城天高皇帝远，还是欺他这个落魄王爷根本没有权力？
他已经气得捏紧拳头七窍生烟，但还是得尽量按捺，装作很欣赏的样子看着仍然在草率中上上下下的擂台。
“下一场，四海剑室洛春风，对阵昆山剑派杨府杨英。”台下的人唱名道。
信王的拳头顿时又捏紧了几分。
台下的观众一时间也伸长了脖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有了前两日信王往四海剑室派出的人马，大半个百花城都知道了这位洛掌柜在大战前失踪的事，更知道早已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四海剑室如果这次出了岔子，事后一定会遭到这位新城主的清算。
而今洛春风如约而至，却是换了一身黑衣，神情肃然。
既然不得不来，那便打一场吧，他与那杨英妹子对视一眼，都是老熟人了。
“看起来他还是没有想通。”台下的辛易雪叹了口气，“不过还好，这一届所谓的评剑大会，或许没有我们想象中那般凶险。”
他们一直担心洛春风在擂台之上会出什么意外，可现在看来，这一届参加比武的大多是收到请帖的世家子弟，并没有如温甫甯那样的家伙上去捅幺蛾子。
林羽却仍旧是眉头紧锁：“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信王一直是那副以势压人的德性，擂台上的剑客都在糊弄了事，台下的观众死气沉沉……
不，问题就是在台下这些观众身上。
“今年观战的人，是不是多得有些过分了？”林羽猛然抬头。
往年的评剑大会确实都挺热闹，不过那是因为世道太平年景不错，家家户户有闲有钱过来消遣。可今年是个什么年景，先有天灾再是国葬，普通老百姓连生计奔波都有些自顾不暇了，哪里有心思来看这些世家子弟谁输谁赢？
然而擂台边分明站着许多平民打扮的人——挑担子的菜农、挎着果篮的农妇、旧衣步履的书生、裹着头巾的小贩……
“长歌，你先回去。”林羽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他话音刚落，就见辛易雪在旁边皱着眉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一股硫磺的气味从人群的中央飘下来，与此同时，一缕青烟从盖着幕布的擂台缓缓升起。
“不好！”林羽急急向那擂台喊道：“春风，快退！”
轰——
一声爆炸卷起黑色的尘埃，那宏伟的擂台在瞬间就被炸成碎片，熊熊火舌向四周舐去，引得到处一片哭喊奔逃。
林羽甚至没来得及看台上的洛春风和那杨家妹子有没有事。人群突然暴乱，仿佛是收到信号一般齐齐涌动起来，尽量不被推搡倒地就已经足以耗光人的力气了。
“我知道了！”辛易雪最先反应过来，“你们看，有些人胸前带着黄花，那些都不是我百花城的百姓，专门来制造混乱的，你们快跑！”
说罢一脚踹开一个握着匕首靠近的人，将林羽和李长歌二人向外围猛推一把，自己也借力一跃而起，朝那信王所在的高台冲去。
一切有蓄谋的行动都不可能漫无目的。虽然现在还搞不清楚敌人是谁，但制造这样一场大规模的混乱，绝不会只是为了杀几个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辛易雪猜对了。
信王的身边并没有多少护卫，那声爆炸来得太过突然，震得所有人头昏脑涨，他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
两簇羽箭已经破空而至，一支射向他的面门，另一支射向他的后心。
有眼尖的人看到了却拦不下来，只能惊声大呼：“王爷小心！”
“啊？”信王一脸茫然。
“啊你个头！”一个冷峻的女声从头顶响起。信王只觉得身体一轻，竟是被人凌空拽了起来，像拎麻袋一样转了半个圈，又被重重地扔在桌子上。
箭矢夹着风声从他耳边掠过，一支射穿了他腰带的玉佩，一支则扎在了他的发髻上。
“信王殿下，你带来的亲卫都是些木头吗？”辛易雪在旁边咬牙切齿地说着，手中长剑出鞘。她对这位王爷是真的没有一点好感，但是今日这局面明显是冲着刺杀新城主来的，无论是职责所在还是为了百花城的稳定，她都必须要守住此人一条命。
信王却也到底不是一个怂人，片刻后便缓过劲来。他没说别的，只是伸手拔下发髻上的箭头：“他妈的，来人啊！”
高台周围的护卫们终于涌了过来：“保护王爷！”
“保护个屁！”信王气急败坏地往台下一指，“我这里不需要人，都给我下去，保护不相干的老百姓撤退！”
护卫们都是一愣，不由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台下已经是一片狼藉，到处哭爹喊娘，有人不知何时就被暗处的刀刃取了性命，更有被推搡、绊倒、踩踏致死的，不计其数。
人间惨剧。
还有更多的人朝高台处涌过来。
信王扭头对辛易雪道：“如何分辨敌我？”
“胸口戴黄花者是敌人。”辛易雪说。
“好。”信王重重地喘了口气，随即拔出佩剑下令，“除本王的亲卫十人，其余人立刻下去，杀一名戴黄花者奖钱百贯，救一名百姓奖钱两百，立刻执行！”
围在高台的侍卫们大多有些发愣，他们大多是城主府的旧卒，对这位新城主并没有太多感情。只是这样的命令实在是令人太过意外，明明方才还与死神擦肩而过，他怎么会还想着把人派出去呢？
但他们也没有犹豫太久。他们都是本地人，台下哭喊挣扎着的都是他们的乡亲父老、街坊邻居，即便没有奖赏，他们也做不到在高台上袖手旁观。
“贼人拿命来！”他们纷纷扎进人群，向死而生。
高台之上，很快就只剩下了信王和他的十名亲卫。
还有辛易雪。
“你爱去哪去哪，本王不指挥你。”信王冷哼一声，重新坐下。
顿了顿他又说：“方才你搭救本王，多谢了，回去再赏你。”
辛易雪只想翻白眼：“你再继续待在这儿，就别想着回去了，直接壮烈牺牲吧。”
他的亲卫们倒是齐声帮腔：“王爷，辛姑娘话糙理不糙，这里太危险了，就让我们护您先行离开吧！”
“笑话！”信王长袖一甩，“我堂堂信王、百花城的新城主，如此紧要关头，岂能不与百姓生死与共！”
说罢他望向台下，语气变得有些低沉：“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发难，连累百姓至此，是本王之罪。”
台下的混乱还在继续，只是局面变得越来越明了——普通人已经逃出去或者成片地倒下了，仍置身混乱中的要么是赞助剑甲的商人，要么是前来参战或观战的剑客。他们一路且战且退，自发地抱团抵抗，力图将这场混乱的损失降到最低。
叛乱者仍在视图靠近那高台。
“大伯，快起来！”
林羽拉着李长歌一路退到了人群混乱的边缘，脚下却是突然一拌。他低头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大伯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却还在奋力想要挣扎起来。
林羽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扶：“长歌，你带大伯先出去……”
一抹鲜艳的黄色突然映入眼帘，随之而来的是一抹阴笑。林羽大惊，想要再躲却已经来不及。
匕首的寒光从他颈间闪过，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林羽惊魂甫定地后退两步，就见那方才临死拉垫背的老伯已经气绝到底，背上插着一把剑。
“别被他们骗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剑。
“洛春风！你果然还活着！”林羽握剑的手险些一松，定定地望着来人，一时失语。
擂台炸开的一刹那他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寻常人挨这么一下怕是早就尸骨无存了。可他是洛春风啊，应当能在听到他呼声以后及时躲开吧？
洛春风看上去脸色不是很好：“杨小姐死了。”
杨府小姐杨英，是第一位请李长歌上门复原家传剑法的世家子弟。在擂台上出现异动的时候，她与洛春风几乎同时往两边撤走，动作却是慢了一拍。
于是她被炸死了，尸体摔在地上，被台下无数人踩踏而过。
洛春风嘴角沾着血迹，一双鸳鸯剑被血染得通红。他的神情似乎有些麻木，一双望着林羽和李长歌的眼睛却是笑了一下：“我从前果然是太天真了，是吗？”
在陈厉的剑庐里他质疑过生杀之道。就在今日初登擂台之时，他还与那杨家小姐相互打了眼色，只问胜负，点到为止。
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犹豫纠结的时间。
从擂台上撤下来他便险些被迎面而来的两柄匕首扎了个透心凉。为了自保他挥出双剑，只一瞬便割下了两颗人头。
然后是一个被人群挤过来的孩子摔倒在他面前。他抱起那孩子，将旁边试图向他挥刀的一个大汉一脚踢飞出去，踢得他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然后……然后他就记不清了，只记得到处都是叫嚷和哭声。他忘记自己护过多少个人，也忘记自己杀过多少个人。
“我只是告诉你，这是很常见的场面，你必须要习惯。”
这是陈厉在剑庐中对他说过的话，只是他一度一厢情愿地拒绝相信，这一天会这么快，且以这么突然的方式到来。
一只拳头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砸了两下。洛春风回过神，就见林羽正气喘吁吁地望着他，手中长剑同样染着血。
“春风，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咱们回去缓口气再说。”林羽说。
“好。”洛春风点点头，收拾心神，“走，冲出去！”
悄悄回来填坑了，对不起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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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君子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