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王李肃卿,是唐国高祖李世济的第二子,当今天子的二弟,因为曾经多年混迹军旅,而被民间称为“将军王爷”。
信王本人或许并不想要这个称呼。将军是臣,哪怕是手握重权的大将,也永远唐国的臣子。
他掌过兵,却从未大权在握,争过储,又最终败下阵来。新君登基之日他被封为信王,随后杯酒释兵权,将他远调到这西疆荒凉地,只派三千军士相随。
信王的待遇和张百花差不多,永世镇守边关,无诏不得回京。
在许多人看来,这无异于一次流放。
从王城到百花城的路程原本只有四十日,李肃卿一行人马却足足走了将近一百天。他满心不甘,几乎一步三回头,沿途遇到个熟人就要停下来修整个三五日,一副即将老死边关、这辈子再也回不到中原的悲壮模样。
百花城是一座具有军事意义的重镇,但对于整个唐国的版图而言,只是众多边关的其中一个门户而已。堂堂王爷要在这种偏远地方待一辈子,兴高采烈才是真的不正常。
信王李肃卿就这样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来了,进城之前特意摆足了架势。然而令他再一次感到意外的是,百花城的一众臣民,对他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丝毫兴趣,甚至满城素缟,沉浸在一种十分悲痛的情绪中。
“他们在哀悼父皇吗?”李肃卿让手下的人先进城打探。
不料侍卫们净街的同时,还给他直接绑了个人回来:“王爷,此人口出狂言,对您大不敬!”
信王也不算一个糊涂蛋,平心静气地向那人问了几句话,才知道这全城痛哭流涕,哀悼的并不是驾崩不久的老皇帝李世济,而是刚刚公布了死讯的城主张百花。
“什么?国丧期间,你们不哭君父,不迎本王,置朝廷法度于无地,反为一个小小的城主痛哭流涕。莫非这百花城不是我唐国王土,而是他张百花的私朝?”
信王几乎勃然大怒,一甩衣袖,就判了那被缚之人一个充军的罪行。张百花在百花城的威望太高,可没有哪个继任者希望下属及治下臣民怀念前任。既然他被发配到了这百花城,他当然要尽快地树立个人的权威。
然而城中的许多状况还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净街之后百姓不得自由出入,许多吃食铺面也都关了门。唯有那走几步就有一座的铸剑铺子和铁匠铺,虽然半掩着门,却仍然能从外面听到叮叮当当的铁器敲击声,还有烟囱上冒出的滚滚浓烟,和摆在门前那些奇形怪状的零部件。
信王立刻又差人前去打听:“看看他们都在忙什么?哪儿来的这么多生意可忙?”
这一打听可不得了——这些铺子都拿着三张同样的图纸,打造所谓的“守城器械”!这些器械是做什么用的?打仗用的!朝廷自有军械库,一切箭矢兵甲都应该由由朝廷提供,焉能由民间私自打造?再说,现在大规模私造军械,下一步是不是就要招募兵勇,圈地为王了?
他张百花究竟想要做什么?
内心大受震撼的信王马不停蹄,一到城主府就下令扣押了张百花的所有旧属。除此之外,他还勒令所有兵器铺子立刻熄火停工,顺道问出了作为张百花首要“帮凶”的四海剑室。
“速速将四海的人全部锁拿,一个都不要走脱!”信王在城主府愤怒地踱着步,脑海中已经构想出了无数个版本的惊天大阴谋。
他早就认为父皇给这些旧臣的自由度太大,使他们在地方能够一手遮天。如今从百花城的状况来看,情势比他想象得还要严峻。
“这老东西死得好!”他忿忿地说。
四海剑室被迅速地贴了封条。新来的兵丁们不由分说,冲进屋里,将三位掌柜拷上枷锁,像押犯人一样押进城主府。
“这是做什么?我们犯了什么罪?”
洛春风这辈子还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粗暴对待。尤其是在这城主府,哪一次不是被下人客客气气请进去的。如今却是物是人非,眼前充斥着众多从未见过的生面孔,还有那端坐在上首、据说是新任城主的信王爷,真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别装傻了,犯了什么罪,你们自己不知道?”信王冷笑着踱到他们面前。
“回王爷,草民不知道。”洛春风直接顶回去。
“大胆刁民!”信王是个暴脾气,一把抓住了洛春风的衣领。
随后他怒极反笑:“我知道了,你是洛亦寒那老混账的儿子,对吧?”
李世济病重之际,曾专门召见远在广陵的洛家家主进宫侍驾。表面上说是老朋友见面叙旧,但两个人见面究竟聊了些什么,谁都不知道。
洛亦寒离开王城后的不到十天里,李世济就正式宣布了皇长子为太子人选,又在余下不多的生命里,一点一点削去了老二手中的所有兵权,给老大铺好继位的路。
李世济是个外忌内宽的人。这些与他年轻时一同起家的老朋友,要么晾得远远的不见面,一旦见面,就无话不谈,言之无罪。
谁知道洛亦寒究竟对李世济说过什么,与最终继位人选的确立有没有关系呢?
反正自己这位刚刚登基的大哥对广陵洛家的倚重比以往有增无减!
信王越想越气,望着眼前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身带镣铐却站得笔直的富商之子,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直接下令,将他拖下去打一百杀威棒。
这下许多百花城的原属官差都坐不住了,纷纷上前跪下求情。
身位稽查司捕头的辛易雪更是向前一步:“王爷初来乍到,不听分辨、不凭证据便随意抓人,就不怕在这边疆之城闹出大乱子吗?”
辛易雪的语气比洛春风还要强硬,手按着剑柄,似乎随时就要出鞘。
“好啊,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捕头也敢威胁本王……”
信王气得面目狰狞,手臂却被身后一名护卫轻轻碰了碰:“王爷,勿忘圣训。”
信王的一腔怒火顿时冷却下来。身后这位皇上“御赐”的护卫,名为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实际则是一道可以便宜行事的尚方宝剑。
他可以在职权范围的日常事务上一言九鼎,可一旦涉及到公报私仇的层面,皇帝给他的紧箍咒就要生效了。
信王在百花城并无根基。他冷静下来,望着眼前许多张百花留下的旧人,从他们眼中看出了许多不满与轻蔑。
但百花城的日常运转离不开这些人。他李肃卿脾气再大,也不可能一下子全都把这些人撤去官职,让百花城的所有事务都陷于瘫痪。
信王铁青着脸,下令将城主府的所有旧文书都搬出来重审,又专门针对墨家守城器械的问题对四海剑室的三名掌柜展开了轮番审讯。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张百花早就将所有文书都分门别类地存档放好,以方便新任官员能以最快的速度了解地方民情。连着几天几夜翻阅下来,他竟没有查出任何问题。
二十余年,张百花勤勤恳恳,虽大权独揽,却从无反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甚至冷静地计算着自己的生命,将身后事安排得井井有条。
四海剑室的几个人也是从头到尾口供一致,与张百花向朝廷写过的折子对得上号。
“难道是本王想错了?这张百花是个一心为公的忠臣?四海剑室帮他办事,也没有一点私心?”
信王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在城主府中咆哮。明明没有人回答,他却感觉四周总是传来若有若无的嘲笑。
没有证据就不该乱抓人。即便四海剑室涉嫌联络民间私造军械,但他们手里拿着张百花的遗书为证,张百花又曾经就此事向朝廷拟过密折,得到过新君的批示和认可。
唯一的问题反倒出在他自己身上。由于他一路上走得太慢,把张百花都熬死了,导致百花城里群龙无首,一切都只能根据张城主的遗命行事。
“如若王爷路上不耽搁,草民等回城必向您复命请示,又怎么可能甘愿承担风险,自行其是?”洛春风在审讯中无数次反问他。
李肃卿无言以对。他的脾气再暴躁,当所有证据都摆在了眼前,也明白了是自己最初的假设有误,导致了后续一系列的有罪推论,实在是有些冤枉人。
但王爷是不会认错的。
四海剑室被查封了整整五十日才被允许重新开张,所有已经铸成的守城器械全部收缴至百花城专门的兵器库。除此之外,他还宣布“法外开恩”,将原本判处洛春风的一百杀威棍减至六十棍,在衙门外公开行刑。
“我看以后谁还敢藐视公堂!”他向外面围观的百姓厉声说道。
处理完这一批敢跟他叫板的人,李肃卿望着衙门外噤若寒蝉的老百姓,终于满意地宣告此事告一段落。
立完下马威,他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军械库,查看那些被收缴上来的守城器械。
“王爷,他们造的就是这三件东西,名为天机,天枢,天劫。”
军械库的小吏已经将这些器械研究过一遍,小心翼翼地向他介绍道:“这儿是放油的,后面接点火装置,只需要人力撬动以下;这里有几个滑轮,百斤的石块通过这条凹槽滚落其中,再转到城垛向下释放……”
信王李肃卿一边听,一边摆弄着那些器械上面的零部件。他原本视这些庞然大物为危险的反叛迹象,如今真的收缴到官府,反倒是越看越喜欢。
“挺不错啊。”他自言自语道,“要量产,这玩意儿必须量产。”
必须量产,但不能让民间自己私下铸造,更不应该由四海剑室这种与前任城主交好的商家牵头。
次日,正式宣告上任的信王李肃卿向百花城所有的兵器铺发出了第一道城主手令:“恢复此前的生产,质量合格者,由官府按照二十两一件的价格购买。”
消息传到四海剑室,林羽愣了许久。
“歪打正着?”
他无奈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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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信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