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焉那

五月,荡帝又开始准备去章台宫,纯惠皇后逝去后一直未出门的沈天师忽然求见荡帝,断言道,荡帝章台宫此行大凶。

荡帝依旧将信将疑,吩咐人多加注意,去章台宫的行程耽搁下来,但是却没有取笑。五月中,忽然下了一场大雨,瓢泼的雨水从天上直接往长安浇,明明是五月,却是有阵阵的雷响,一道雷劈下,睡梦中的人惊醒,惊慌得朝窗外看去,黑暗的长安都被那道闪电照得惨白,接着又是一声低沉的完全不同于雷的声音从地里传来,让人忍不住恐惧。

荡帝也是一夜没睡好,不知道怎么的就想到沈心说得那些话。天一亮,有人禀告,昨晚章台宫被雷劈了,一座华丽的宫殿一夜之间化成废墟。荡帝心有余悸,马上将沈心封为国师。

彼时,楚先生和杨青辞已经快到西北营地了。

“沈心竟然能算到天象?”杨青辞会想到沈心一副神棍的样子,有点难以想象他竟然真的会点东西。

“秋明沈氏最是擅长推演算术,沈心是秋明沈氏小辈中最有天赋的,算出暴雨的事并不意外,章台宫本就地处高地,我们再布置一番,被雷劈重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劈得那么彻底。”楚先生淡淡得感叹。

“章台宫毁了那么多女子,如今被雷劈得彻底,难以说不是兰因絮果。”

楚先生猜到杨青辞想到了芙蓉殿,那日他听沈心说会有这样一场大雨,便想借着毁了章台宫。“章台宫被雷劈了,荡帝必定震惊,能安分一段日子。”

杨青辞听着楚先生的话,忽然悟出什么,唇角微扬:“所以你是故意选章台宫的?时隔这么久,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楚先生这么记仇啊。”

楚先生抿唇,装作没听见。此时马车外有人道:“先生,焉那到了。”

楚先生微不可微得松了一口气,从淡淡的窘迫中出来。“先进城。”

焉那是西北最边缘的城市,也是后周大军主要驻扎的地方。为防有奸细入城,焉那城门盘查得格外仔细,纵然楚先生一行人有扬威大将军的手信,守城人还是坚持将所有包袱都搜查了一遍,又让小兵亲自将他们送去城主府。

李大公子第一次来焉那,对这里倒是非常感兴趣:“守城人都如此严整有纪律,扬威大将军练兵确实厉害啊!”

长云努力压住内心的小兴奋,小声道;“这里的房屋,大家穿的衣服和别的地方都很不一样啊。”

“那是当然的呀!”青海也是第一次来焉那,但是却拍着自己的小胸脯自信得给大家介绍。“那些土筑的房子,是为了防匈奴人攻城烧房,还有那个衣服啊,因为其实是掺杂着匈奴的风格。”

李大公子奇道:“我们素不爱看书的小青海,竟然知道这么多?”

青海差点跳起来,不满道:“谁不爱看书的!长云才不爱看书呢!”

几年前的焉那还在匈奴人手中,焉那百姓男的被充当努力,女的被犒赏匈奴大军,苦不堪言,扬威大将军一路向西,将匈奴赶出后周,重新收服了焉那,百姓才得以好过一些。焉那人口复杂,除了汉人,还有夹杂着异邦血统的人,人员复杂,却都安居乐业,相安无事。

“将军在城外练兵,小人已经去禀告将军了。”小兵小心打量眼前坐轮椅的人。

“你们将军不住城主府?”李大公子背着手,四处看。

“将军平日里大多都和将士住在一起,很少住城主府。”小兵熟练得带着众人到了一座看不出与其他房子有什么不同的地方,敲了敲破旧的大门。

“谁啊?”门里传来一个老人扯着嗓子的声音。

“城主,是大将军的客人!”

“谁?”

“大将军的客人!”

“谁啊!大声点!”

小兵气沉丹田,用力喊:“大将军的客人!”

“大将军的什么?”

小兵尴尬:“我们城主耳朵不太好。”

老城主在焉那没沦陷前就是城主了,朝廷也没想着换一个,于是这个耳朵背,走路又慢的老人就一个人守着城主府。

“你们谁啊?”一个小老头从门里探出头。

“这是将军的客人!”

老头眼皮都没有掀,开了门,侧着身子给几人留了一条缝,小兵一脸尴尬得看向几人,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僵持之下,还是一个接一个从那个缝里挤进去。

老头斜眼看了他们一眼,背着手就离开:“那边的房间,你们随意。”

李大公子挑眉:“那我们真随意了?”老头没有回话,李大公子耸耸肩,“行吧,我们先看房间。”

几人猜到焉那会很简陋,但是简陋到如此地步倒是没想到,房间内除了土床,一张桌子,连椅子都没有。“还好我们马车上有被褥,今晚还能对付着过。”

青海长云先把楚先生的地方收拾后,就先去煮药了。

“接下来怎么办?等扬威将军回来?”李大公子抱拳看向已经舒舒服服倒在躺椅上晒太阳的楚先生道。

楚先生闭上眼睛,好久才道:“既然已经到了焉那,相见我的人自然会来见我。”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们还没见到扬威将军,当晚就见到了另一个人。

“阿雪。”

杨青辞的房间就在楚先生隔壁,听到动静马上起身,出门就听到了一声女声。

冰冷的月光洒在来人身上,来人抬手拉了一下厚重的斗篷,一串叮叮当当的玉石声音响起,斗篷中露出一片鹅黄色的绫罗绸缎。

“阿雪。”那人是这样唤楚先生的。一瞬间,杨青辞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后周和那段屈辱历史一起让人不愿记起的,还有那朵富贵的长安之花——如今,草原的月亮,遥姬。

“阿雪,好久不见啊。”

楚先生披着一件鹤氅,温声道:“蒋姑娘。”

“蒋姑娘?”遥姬怀念得念叨,忽然又笑了,笑声和她身上的玉石声一样清脆悦耳。“果然是要成亲的人了,如今都唤我蒋姑娘了。”

蒋遥,前丞相的嫡长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十年前的长安第一美人,被誉为长安之花。然而这朵长安之花离开长安去往草原,看来与楚先生有过一些故事。杨青辞不由自主得看向楚先生,然而楚先生却没有看向杨青辞。

遥姬若有所思得看向杨青辞:“这位便是你的未婚妻么,果然是——人间绝色。”

杨青辞本来已经是睡下了,这会儿身上除了一身白色长裙,就披了一件白色羽毛披风,不施粉黛却丝毫没有被遥姬的满身珠翠比下去。

楚先生垂眸,微微动了一下,悄无声息又刚好挡住了杨青辞。“蒋姑娘深夜来访,不知是何事?”

遥姬收回视线,顿了顿道:“你我已经快十年未见了吧?那年我离开长安说愿意做风雨楼的探子,十年未有音讯,遥姬原以为楚先生是忘了,没想到楚先生还记得。楚先生对故人没有什么想说的么?”

楚先生淡然道:“蒋姑娘说笑了。蒋姑娘为后周远嫁匈奴,此情后周人都会铭记。”

遥姬笑了,似乎没有因为楚先生话里的疏离而动怒:“楚先生当真无情。”一句话勾起别样的暧昧,然而遥姬却忽然话锋一转,“大王子让遥姬给先生带一句话,二王子此次势必要拿下北疆十城。如今二王子怕是就在焉那城门外了。”

楚先生终于正眼看向遥姬:“不知道大王子还有何事?”

遥姬看着自己手上血红的宝石,不紧不慢道:“大王子是想,二王子既然有如此雄心壮志,留恋后周土地,不如就让他留在这里?”

“某明白了。”

遥姬笑声愈发妖娆,媚眼看向楚先生:“楚先生您看,如今我们可不是算做故人?”

楚先生没答话,遥姬却似乎得了乐趣,转身离开。

“雪竹,怎么了?”杨青辞皱眉,看楚先生一脸疲惫,扶他回房。焉那的条件别说比京都了,便是普通人都觉得差,何况刚刚身体好转了些的楚先生?

杨青辞怕楚先生冷着,又烧了一点银碳,看着楚先生躺进被褥里,还是有些担心。楚先生揉揉自己的眉头,放松一些:“放心,你先回去睡吧。”

杨青辞的脚尖换了一个方向,踌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雪竹,我睡不着,你陪陪我?”

楚先生愣了一下,杨青辞已经顺势坐在了他床边。焉那白天热,晚上却是冷得如同腊月天,楚先生看着杨青辞一身淡薄,往床里面让让,示意杨青辞睡进来。

屋里点着银碳,被褥裹着两个人,刚刚吹了夜风的杨青辞马上回暖,反手拥住了一年四季都热不起来的楚先生。温热的气息微微喷洒在对方的皮肤上,楚先生忍不住笑了:“原来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这种感觉啊。”

杨青辞原以为楚先生还在想着遥姬的话,忽然听到对方说了这么一句,忍不住也笑了:“原来这就是忧国忧民的楚先生么?”

楚先生把头朝杨青辞靠近一些,轻声道:“不,这是马上要成亲的楚先生。”

“噗嗤,那要成亲的楚先生,可要解释一下,刚刚那位故人?”杨青辞笑着反问。

楚先生感受着杨青辞身上的暖意,声音也放缓:“蒋姑娘是丞相嫡女,高门贵女,我那时不过是一个捧着药罐的无名小儿,怎么能和蒋姑娘算作故人?”

冷静下来一想,确实如楚先生所说,两人地位悬殊,那时师父含冤而死的楚雪竹也不是此时名冠后周的楚先生,他们两人确实不会有很多的接触。“那为何她用如此熟悉的口吻?”

楚先生沉默一下,道:“那时阿力颉打败后周,除了要求期盛回去,求取后周女子,其实蒋姑娘可以不用去,先帝不受宠的公主很多,蒋姑娘在后周的地位比那些公主可高很多。”

“那为什么最后是她去后周?”杨青辞疑惑。

楚先生摇头:“并不清楚,只是某后来收集到情报,据说蒋姑娘是自己请求去匈奴的,她那时跪在前丞相面前说:山河破碎,她虽为一女子,也当为后周死而后已。”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楚先生继续道:“此话真假不可考据,只是后来蒋姑娘远嫁匈奴,丞相向皇上递交了辞呈,皇上封丞相为奉节公,后隐居山林了。”

“如此说来,蒋姑娘可能还是后周的密探?”

楚先生摇头:“那时人心惶惶,就算蒋姑娘有心,也无人力与她配合。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蒋姑娘有没有变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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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知莫问
连载中满江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