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毕业后就进了现在这家公司,一直在市场部工作。去年市场部联合当地残联在香格里拉举办了一次慈善活动,为十位符合要求的听障儿童免费植入了人工耳蜗。
牧云这次来的主要任务也是和当地医生跟进这批人工耳蜗的使用情况,顺带了解下这里的医疗市场。
这次出差是她主动请缨的,一方面公司上层几位领导权力斗争进入白热化阶段,牧云夹在中间,左右不是,索性出来躲一躲,免得殃及池鱼;另一方面,出于私心,她想借机给自己放个假,一个人的假,所以一次性把年假都休了。
这几年,牧云感觉到自己越变越小,像一块被挤干水的海绵,轻飘飘的。
总是在扮演一个任劳任怨的员工,收敛锋芒,不挑事,不站队;总是在扮演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明明心里对他们是有怨恨的,却想做得更多表现得更好,来讨得一点欢心;总是在扮演一个孝顺听话的准儿媳,每周固定两次的饭局,重复的话题,大大小小节假日的礼物问候,仿佛一个机器人。
只有在沈柯面前,她可以做萧牧云,至少在最初那半年是的。
只是琉璃易碎,彩云易散。又或许那自诩美丽的琉璃本就有裂缝,那两片聚在一起的云本就各有方向。
明知道碎了散了,牧云仍无动于衷,她害怕打破平静,害怕面对改变后的未知,害怕他们的失望,因为这一切都来之不易,她无法舍弃。
但她现在太疲惫了,蜷缩在一个透明盒子里,越缩越小越缩越小。
面具戴久了,就忘了怎么哭怎么笑,忘了自己什么模样。
她想念自己。所以来到了这里。
这是萧牧云第三次来香格里拉,上一次是去年的慈善活动,上上次是和大学社团里认识的朋友杨桐一起,已经好些年了,那时候牧云刚毕业,杨桐还在念医科,两人一到香格里拉就疯狂爱上,爬山、徒步、跳舞、看日落,回到城市还一直念念不忘。
这次到的时候恰逢周末,牧云便没安排工作,先四处转了转,也许是心境不同了,也许是因为独自一人,她觉得整个香格里拉都笼罩着一层薄纱,让她无法如孩童般拥抱自然。
住的客栈就在独克宗古城外围,虽然古城商业化更重了,但坐在咖啡店观察人群还是挺有意思的。
这天牧云又来到她新爱上的咖啡店,这家小店不大,却被各式各样有趣的小物件塞得满满的,牧云第一次来的时候莫名被它的店名吸引——明天之后,好像有些许神秘又有期待有力量,充满想象。
一进来被手冲的香气和周身的温暖氛围包裹,可以看出老板花了很多巧思来抓住到访者的心。
牧云像往常一样坐在窗口静静地注视人群,直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戴叙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牧云,他明明躲得很努力,偌大一个古城怎么还能碰上。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无奈牧云已经认出了他,一脸惊喜地冲他挥手。
很久之后,戴叙想过,如果那天牧云没有看到他,他会不会选择转身离开继续保持距离,
还是说其实不论对方有没有发现他,他都会踏进那道坎?
总之,在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戴叙推开了那扇门。
“好巧!”“好巧啊!”两人异口同声。
“我先去点杯咖啡,你要不要再续一杯?晚上会不会睡不着?”
牧云摇摇头:“那你帮我点杯你觉得好喝的咖啡吧!”
“喜不喜欢抹茶蛋糕?”
“喜欢!可他家好像没有呀。”
戴叙朝她眨了眨眼,笑道:“这是隐藏款,Not for sale!”
戴叙端着盘子坐到牧云边上,两人拿起杯子一齐对着窗外。
“你跟这里的老板很熟吗?”
“嗯,还蛮熟的。”
“哦。”
戴叙只擅长终结话题,并不擅长开启,两个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他如坐针毡,脑海中飞速盘算,好在牧云很快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一直想问哦,你是怎么想到在这里开个客栈的呀?因为我看着你也不像是当地人啊。”
“嗨,开客栈这事儿,其实是非常任性的行为。几年前和齐一,就我那发小,我俩来旅游,因为实在太喜欢香格里拉这个地方了,一拍脑门就开了客栈。纯粹出于热爱,所以对整个客栈的装修花了很多心思,还原了藏式建筑的同时也加了许多个人的审美。就是投入忒大,至今没回本。权当给自己修了个世外桃源,每年来住上一阵。”
“所以你俩是不差钱又有闲,为了躲避世俗,在这里过神仙眷侣的生活?”牧云歪着头打趣地看着戴叙。
戴叙脑子一转,正过身子道:“啊呸!我俩是纯发小,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哎呀,话别说得这么死嘛!人生那么长,一切皆有可能的呀!”
“您可真幽默!”
戴叙看着哈哈大笑的牧云,心情好舒畅,喝了一口咖啡,感受着它的回甘。
牧云继续问道:“所以你是哪里人呀?”
“北京的。不过我祖籍在湖州,很小的时候跟着父母去了北京。”
“那我们算半个老乡嘛!”牧云调皮地撞了一下他的肩,“北京,我只去过一次,也是出差,啊!好巧,那次也是深秋,我喜欢北京的秋天,风是冷的,但阳光很温暖。我喜欢在各种胡同里走走看看。”
“胡同也只适合走走看看,你要是住在里面就不觉得愉快了。”
“那倒也是,但对游客来说,可太好了,又有高楼又有胡同,一边是历史一边是未来。就是太大了!”
戴叙看着远处,略带无奈道:“是的,北京太大了,显得人好渺小。所以我总想逃离。”
“不对,这里的雪山草场森林湖泊不是更让人觉得自己好渺小吗?”
戴叙一时哑口,只是安静地听。
“我们本来就很渺小嘛,不管是身在钢筋水泥的城市,还是在天高海阔的大自然。干嘛要逃离?欸?不对,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也是逃到这里的哈哈哈哈,”牧云自己把自己说笑了,清了清嗓子,装做一本正经的模样,继续说道,“反正,我是觉得一个人有没有价值、是不是自由或者开不开心都与他身在何处无关的,很多时候,尤其是现在这个年代,我们总是过分夸大了外在对我们的影响,忽略了本心。我是这样觉得的啦,当然也没有说你不对的意思!”牧云耸耸肩。
牧云的回答让戴叙感到惊喜,惊的是自己从来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她的话如当头一棒教人自省,喜的是原来她不止外貌出众,心里对她的好感又多了一分。
戴叙有些惭愧道:“被你一说,发现自己好矫情,还是毫无意义的矫情。”
牧云摇摇头,语调柔了三分:“没有啦!城市里呆久了沾染了太多污浊,确实得来大自然里净化一下,找找纯粹的自己。说明你很关心爱护真实的自己呀,大多数人可是心甘情愿地出卖自我来追名逐利呢!我来这儿,也是因为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来汲取下养分嘛!”
“也就是说,话锋一转,我又被夸了?”
牧云笑得趴在桌上,戴叙撑着下巴,无语地看着对方,纳闷这人的笑点为何如此莫名其妙,但他没发现自己的眉眼也开出了花。
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尽,牧云便感叹道:“那你也真的够潇洒的!我好佩服啊,一个人从首都到这西南边陲,太厉害了!你家里人都不反对吗?”
戴叙很少跟人谈论自己的家庭,斟酌了一番说道:“嗯……我家比较复杂,我爸妈在我十三岁那年离异了,之后我妈就移民新加坡了,后来爸爸也有了新家,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现在在美国念书。他们才是一家人,我有点多余。所以平时我做点什么,没人会约束。有种绝对的自由。”
“不会啦,你爸妈只是没在一起而已,虽然你爸不是你妈的老公,你妈不是你爸的老婆,但他们还是你爸妈呀,你和他们的联结又没有断。”
“你好会安慰人啊……”
牧云顿了顿,说道:“虽然我爸妈感情不错,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外地做生意了,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我爸妈一年到头就过年时回来待一周,很生分,后来有了弟弟就更生分了。所以我一直对爸妈的爱没什么概念。我以前真的很讨厌他们,错过了我整个学生时代,应该说是痛恨,就小时候常常会在日记本里咒骂他们的那种。结果讽刺的是,现在他们回来了,住一起了,我的那种恨啊立马烟消云散,摇身一变,成了乖巧懂事好大儿了,川剧变脸都没我快。这要是被小时候的我知道了,绝对会剥夺我长大的权力!”
戴叙听着她的故事,看着她没心没肺笑嘻嘻的模样,心疼得皱起了眉。虽然他们算某种程度上的同病相怜,但至少自己有个幸福的童年,成长路上父母也给了自己足够的尊重和支持。而她,也许需要漫长的时光来治愈父母缺席的童年。
他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安慰对方,只好叉起一块蛋糕,递过去:“吃点甜的。”
牧云接过来塞进嘴巴后忽然意识到这是对方的叉子,脸一下就烧了起来,尴尬地说道:“不好意思啊,用了你的叉子。”
虽不是有意为之,但戴叙莫名心虚,他故作潇洒地拿过牧云的叉子:“没事,我用你的。”
结果话一出口,戴叙更心虚了。这说的什么话啊!给她用自己的叉子,然后他再用对方的叉子,这会不会太亲密了点?
为了显得坦荡,他先一步叉起蛋糕放入口中,但是当冰凉的叉子划过唇齿,他竟心跳得厉害,他清了清嗓子,遏制住心猿意马的思绪,机械地吃着蛋糕。
牧云想到了什么,拍了拍戴叙的衣袖:“欸?忘了问你,你原本是要干嘛去的?不会被我耽误了吧!”
戴叙微笑着摇头,看着此时此刻正在对自己说话的牧云,想到来咖啡店的初衷,画面交错,不禁暗自苦笑,这算不算命运开的小玩笑。
回客栈路上,牧云蹦蹦跳跳得像一只兔子,被风吹散的长发时不时擦过戴叙的衣服,惹得人发痒。
她抱着手臂,吸了吸鼻子,委屈巴巴地说:“怎么突然这么冷?我头要被吹掉了!”
“谁让你穿这么薄啊,这可是高原,温差很大的!多吉没发温馨提醒给住客吗?我得批评他去!”
牧云啧啧摇头说道:“在我那个时代,女生说冷,男生都是二话不说脱衣服给人家披上的。现在的年轻人啊,唉!”
戴叙急了:“我倒是想脱啊,可我羽绒服里面是短袖欸大姐!”
牧云一个箭步蹦到他面前,仰着头说:“那我们换个外套吧!”
戴叙实在抵挡不住眼前这明媚灿烂的笑,穿上了牧云的牛仔外套:“你这外套,我穿都嫌大,还这么单薄,能保暖才怪了!”
“那叫OVERSIZE,哥哥!要不我们跑回去吧,不然把你冻感冒,我会过意不去的!”
“你都穿我衣服了还会过意不去?”
“就是因为穿了你衣服,所以不能让你因为我感冒啊,没毛病啊!”
“……”
“啊,还有,到底是你大还是我大,我都不知道你哪年的!”
“你比我大三岁。”
“那你怎么知道我几岁?”
“办入住的时候看了你身份证啊!”
“叫姐姐!”
“大姐!”
“什么大姐!是姐姐!姐~姐!”
“好的,大姐!”
“……”
两人你追我赶地进了客栈,多吉目瞪口呆地看着,心里琢磨着这俩什么时候这么熟了?他错过了什么?
牧云见到多吉,热情地打招呼:“多吉,有晚饭可以蹭吗?”
多吉挠挠头:“还没做呢,你想吃什么?”
牧云想了想说道:“我想吃蛋炒饭,我做给你们吃吧!”
戴叙立马接道:“那我先去煮个饭。”
“好呀!饭好了叫我!衣服先还你!”
戴叙穿回自己的外套向厨房走去,真奇怪,不过是被牧云穿了十几分钟,怎么衣服上全是淡淡的香气。他忍不住凑近闻了闻。
那晚,他吃到了人生中最难忘的蛋炒饭,黏糊糊的不放盐只放酱油的蛋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