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午休时间。
教学楼的小卖部人头攒动，五颜六色的书包挨挨挤挤，好似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姜梨刚吃完午餐，陪阮琴琴挑笔。
鲜艳的红色在便签上划开长长的一道，阮琴琴一面试笔，一面和姜梨闲聊。
“你昨天搬完几点回去？”
姜梨说了个大概的时间。
阮琴琴张唇愕然：“这么晚，你妈妈没说什么吧？”
姜梨摇头：“没有。”
其实是说了的。
听到女儿担任副班后，姜母第一反应是质疑。
“你连和人说话都不敢，老师会选你当副班？不会是没人想要，所以落到你头上吧？”
类似的话姜梨从小听到大，她早就免疫。
姜梨的心思不在姜母身上，而是昨日帮自己搬动教辅的人。
她扯动阮琴琴的袖子，求助她在学校唯一的人脉。
“我想感谢一个人，你觉得我买什么东西比较合适？”
“……朋友？”
“不是，是不怎么熟的……同学。”
斟酌半晌，姜梨最终为自己和江黎的关系定下这样一段定义。
阮琴琴了然，神态自如：“那简单啊，随便买点吃的，零食酸奶都可以。”
冰柜的玻璃门前晃过高高低低的身影，随后映出一个卷着墨绿发圈的后脑勺。
姜梨是选择困难症的重度患者，玲琅满目的商品俨然是她病情加重的罪魁祸首。
在冰柜前“罚站”片刻，姜梨终于伸手拉开柜门，挑了一瓶水蜜桃酸奶。
她曾在阮琴琴口中听过这个牌子。
冰冷的水珠沿着杯壁往下坠落，沾了姜梨满手。
粉色的瓶身梦幻少女，外包装盒上还印有粉色爱心。
只是外包装而已。
可姜梨心怀鬼胎，难免会多想。
放学高峰期过后，小卖部只剩三三两两的学生。
阮琴琴还在货架前“奋笔疾书”，试图为自己挑选一支神笔好送去寺庙开光，保佑她旗开得胜。
姜梨不好在这时干扰好友，视线重回冰柜，寻找下一个目标。
黄桃风味、百香果味、牛油果味……
陡地，姜梨差点撞上一堵人墙：“对不起，我……”
声音哽在喉咙。
姜梨看见了人墙的主人，正是她想要送礼的对象，江黎。
他脚上的运动鞋还留有姜梨半个浅浅的鞋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姜梨尴尬抓地：“对不起，我刚刚没注意。”
江黎无所谓：“你也喜欢喝这个牌子的酸奶？”
姜梨一怔，迷迷糊糊回了声：“……嗯。”
“他家几个口味都不错。”
江黎从冰柜中拿下三瓶冰可乐，“我先走了。”
“嗯，好、好。”
日光耀眼，门口还站着江黎同寝的室友。
两人围着上前，笑着从江黎手中夺过可乐。
少年的笑声渐行渐远。
风乍起。
姜梨留在鞋面上的印子也随风而散。
她抱着酸奶立在原地，日光在她身上裁出一道剪影。
阮琴琴笑着朝姜梨扑过来，和她分享自己的天选之笔：“下次考试我一定能进前十。梨梨子，你怎么不说话，走走走，我快热融化了，好想宿舍的空调！你真不回宿舍午休吗？”
姜梨被拉着付完钱，直至走出小卖部，刺眼的光线穿透树梢落在姜梨身上，思绪短暂回笼。
姜梨后知后觉自己攥在手心的一直是那瓶水蜜桃酸奶。
木已成舟，姜梨不可能再折返更换，她摇头：“不了，我回教室再做套听力。”
英语听力一直是姜梨的弱项，阮琴琴做了个“OK”的手势：“我桌下有U形枕，你拿着睡，舒服点。”
烈日当空，阮琴琴顾不上撑伞，转身朝宿舍楼跑去。
一中是封闭管理，不过可以申请走读，姜梨和阮琴琴都申请了，只有午休时会偶尔回宿舍午休。
教学楼如蛰伏的野兽，安安静静趴睡在炎炎夏日中。
蜜橘色的骄阳洒满长廊，姜梨抬高左手，挡住身侧刺眼的光线。
酸奶牢牢握在手中，又怕自己捏皱瓶身，姜梨缓慢松开力道。
墙根留着细细的一道黑影，姜梨贴着墙角走，在心中为自己搭建影棚。
影棚中是她和江黎。
姜梨见过班上男生给江黎送饮料，或是拍一下他的肩膀提醒，或是在课桌敲下两声响，漫不经心丢下一句：“昨天的事，谢了啊，请你的。”
短短十个字，却像是单曲循环，在姜梨耳边反复播放了几十遍。
她在偷偷给自己彩排。
倏尔，一道清亮的女声搅乱了满地的日光。
“——江黎！”
姜梨条件反射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站着两人，一个是江黎，还有一个……是楼上艺术班的班花。
班花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一袋零食，笑着朝江黎挥手。
姜梨看见她将那袋零食塞到江黎手中。
江黎没有接过。
少年背对着自己，可乐瓶在他手中捏得变形。日光在他后背跃动，两人的倒影落在身旁玻璃窗上。
姜梨看不清江黎的脸色，可从班花的表情，却也能大概猜出一二。
少女眼中的喜悦似潮涌褪去，手提袋在指腹勒出深深的红痕，眼尾也带上一层绯色。
她在追求江黎。
被拒绝了。
身后藏着的扭扭花再无机会重见天日，班花单手捂住脸，转身跑回楼上。
楼上传来清晰可见的脚步声，姜梨甚至还听到甩门的声音。
突如其来的插曲打乱了姜梨所有的节奏。
她垂眸望向自己手中的酸奶，心中冒出一个词：不合时宜。
江黎刚拒绝了班花送的零食，看见自己送去的酸奶，会不会怀疑自己也是去找他表白的。
胆怯和担忧再次占据上风，如同动物收回触角，姜梨躲在自己的壳中，先前打好的腹稿都成了废纸。
“……姜梨？”
低沉的男声扯开午后的安宁，姜梨的思绪随之拉回。
她慢半拍抬起头。
不知何时，江黎走到她身边：“要回教室？”
“嗯。”
归途突然多了同伴，姜梨落后半步，转而走向江黎右边，并肩而行。
江黎侧目：“你很喜欢走右边？”
昨天下楼也是，在连廊时也是。
姜梨身子一僵，骤缩的瞳孔流露出不为人知的紧张不安。
江黎自然接话：“……习惯？”
姜梨僵硬着点头：“嗯，习惯了。”
酸奶的杯壁早就没了水汽，手心先前沾着的水珠也在日影中渐渐消逝。
无言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墙角上贴着两道一高一低的身影，时而拉成细细长长的一条，时而变小。
心乱如麻。
姜梨满心期望自己能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可她本就不善言辞。
且身边站着的是……江黎。
教室近在眼前，油漆斑驳的教室门将姜梨从尴尬的境地中拽出。
她低头丢下一句“拜拜”，先江黎一步跨入教室。
书包挂在椅子上，四四方方的一张椅子成了姜梨此刻的安全屋。
教室还有三人趴着午休，微小的尘埃漂浮在半空。
姜梨在书包中小声翻找耳机，转身刹那，余光又一次瞥见江黎。
白色的耳机线缠绕在手指间，姜梨不敢多看，匆忙收回视线。
目光在右侧耳机上停留一瞬，最后还是同时戴上。
熟悉的听力前奏在耳边回响，姜梨立刻斩断乱七八糟的思绪，全心全意投入听力试题中。
一束强烈的光线穿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姜梨脸上，热度上涨。
她稍稍偏过身子，双手扶着椅子的两端，想往旁挪动。
瞥见前面还有人在午睡，姜梨瞬间改变主意，只将身子往左挪动，半边身子腾在半空。
半个小时的听力完成，姜梨的瞌睡虫也开始到了上班时间。
她枕着手臂，一只手挡在自己眼睛。
可那一束恼人的日光像是在和姜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跟着姜梨移动。
亮眼的光线穿透指缝，姜梨手背发烫。
困意压得眼皮几乎睁不开，姜梨手指在桌子下摸索，朦胧掏出一份英语周报，摊开盖在脸上。
油墨的味道拢在鼻间，随之而来是稀薄空气带来的闷热窒息感。
姜梨鼻翼微动，又将脸重新转向另一旁。
日光顺着课桌滑落在姜梨的后颈，灼热滚烫。
埋在臂弯的双眉紧紧皱着，姜梨心烦意乱，连着换了好几种睡姿。
蓦地，过道处有人走过。
带起一阵风。
风声过后，对自己穷追不舍的日光也随之消失殆尽。
姜梨平稳滑入了梦乡。
她是被桌椅搬动的动静吵醒的。
抬首往上望，正好看见阮琴琴轻手轻脚搬动自己的课桌，试图从两人中间的缝隙回座。
姜梨一手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脸上还留着红印子。
阮琴琴遗憾：“还是吵醒你了。”
她坐的位置靠墙，要回座位必须穿过姜梨，她本想神不知鬼不觉从两桌之间穿过。
两点整，空荡的教室陆陆续续添了凌乱喧嚣的脚步声。
笑声在教室蔓延，热闹成了教学楼的主宰。
姜梨手臂睡得酸麻，她捶着手，侧目回以一笑：“没事，本来也该醒了。”
阮琴琴撇撇嘴：“你成绩那么好，偶尔也该劳逸结合……”
后面的话，姜梨没听清。
她目光定定落在窗前的角落。
窗台角落立着一瓶可乐，可乐压着窗帘的一角，正好掩住偷偷从缝隙溜进的日光。
窗前有人好奇：“江黎的可乐怎么还不拿走，是忘了吗？”
风从窗口灌入。
姜梨的心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