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梨梨，我妈妈已经到校门口了。”
同桌阮琴琴双手合着手机，朝姜梨做了个抱歉的手势。
两人所在的库房堆着各科的教辅，头顶老旧的风扇吱呀响动，嘎吱嘎吱往外输送着聊胜于无的凉气。
鼻翼上冒着点点汗珠，姜梨蹲在地上半仰起脸，扯出一点笑。
“没事，你快走吧，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
临近放学，姜梨被高老师抓中做苦力，高老师本意是让姜梨找几个男生去库房搬教辅。
可她高估了姜梨的社交能力。
同班两年，姜梨几乎没和班上的男生说过话，贸贸然开口请求他们帮忙对姜梨而言更是难于上青天。
阮琴琴知道后，自告奋勇过来帮忙。
可她也只能帮到这。
地上还剩有两捆教辅没搬完，阮琴琴眉心一皱：“不然还是找人过来吧，你一个人还得来回跑。”
姜梨笑着摇头：“没关系，你不是赶时间吗，快走吧，别让你妈妈等急了。”
阮琴琴无法，拍拍膝盖上的灰尘往外走。
余光瞥见姜梨发间松松垮垮的发圈，阮琴琴飞快从手腕摘下自己的发绳：“你先拿着用，明早再还我！”
手机又一次传来母亲的催促，阮琴琴不敢再耽搁，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日光穿过上方小小的四方窗子，空气中尘埃飞扬，彩色发绳落在姜梨掌中，她怔怔垂眸，右手无意识抚上自己头上绑着的发圈。
柔软的发圈展翅扑落到姜梨手心，她并未如阮琴琴所盼换上发绳，而是学着江黎白日那样，五指合拢握住发圈。
姜梨像是握住了自己的心脏。
她在极力压制呼之欲出的心跳声。
电风扇咔哒一声停止转动，风叶的转速渐渐转慢。
唯一的冷气供应商突然罢工，库房刹那化身蒸笼。
空气闷热，姜梨扶着双膝站起，解开发圈重新绑了一个丸子头。
发圈多绕了一圈，不用担心中途离家出走。
至于阮琴琴送的发绳，则被姜梨好好收藏在裤兜。
为节省时间，姜梨一次性从地上托起两捆教辅。
沉甸甸的教辅如山石压在姜梨双手，山峰挡住了姜梨双眼，她像是一只驮着重壳的蜗牛，缓慢朝前蠕动。
放学后的教学楼只剩冷清的唏嘘，偶尔有值日的学生匆忙离场，在连廊上和姜梨擦肩而过。
库房和教学楼中间隔着长长的一道连廊，中间还有三级台阶。
重物勒得姜梨手指酸胀疼痛，她一面留意脚下的台阶，一面小心抱紧怀里的教辅。
后面有人走近，斜长黑影映在姜梨脚下。
姜梨贴着栏杆走。
倏地，手中一空，那两捆教辅瞬间平移到来人手中。
姜梨错愕抬眸。
余晖中，江黎眉眼低垂，背包单边挎在肩上，轻而易举驮起两捆重物，大步流星往前走。
“怎么不喊人帮忙？”
以前副班都是找班里的体育生帮忙。
姜梨眼睫颤动，目光飘忽：“我自己也行。”
江黎挑高眉角，不信。
姜梨换到江黎右边，没话找话：“你不是去图书馆做交接了吗？”
江黎漫不经心：“刚完事，出来正好看见你。”
他目光如蜻蜓点水落在姜梨后脑勺绑着的墨绿发圈上，“很好认。”
疾风掠过姜梨心口，分不清是紧张还是窃喜。
她含糊不清应了一声，亦步亦趋跟在江黎身后。
男生手长腿长，即使双手抱着教辅，姜梨仍需小跑才能跟上。
连廊洒满暖橘色的余晖，少女少年的身影穿梭其中。
姜梨两手空空：“拿一点给我吧。”
“不用，快到了。”
江黎脚快，一步跨过两三级台阶。
姜梨紧跟在后，抢先一步拉开教室门。
没拉动。
姜梨心口重重一跳，往后退开五六步。
教室光影晦暗，值日的同学早就离开，只剩下一间无人问津的空教室。
她飞快奔向后门。
锈迹斑斑的铜锁悬挂在门前，姜梨不死心转动两下，纹丝不动。
江黎落后一步抵达：“怎么了？”
姜梨让开，露出身后空无一人的教室。
她像是遇到一道从未见过的难题，束手无措。
姜梨面露苦恼：“办公室有备用的钥匙吗？”
江黎俯身把教辅放在地上：“有，不过老师应该都去开会了。先放门口，等明天开门再搬进去。”
姜梨眼中仅剩的希望之光荡然无存：“可我的书包还在里面。”
作业和书本都在书包里面，高三课程紧张，姜梨可不敢开学第一天就不做作业。
姜梨皱眉沉吟，心中盘算去找阮琴琴借作业复印。
最佳路线还未分出胜负，姜梨怀里忽然一沉，是江黎的背包。
“帮我拿下。”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落日在行注目礼。
江黎左右望一眼，随后手指扶着玻璃窗的一端，用力朝后推。
生锈的窗子发出刺耳的一声，窗子往外滑出一条缝。
江黎双手撑在窗台，轻松翻跃。
少年身影矫健，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你坐哪？”
姜梨瞠目结舌，回过神，忙为江黎指路。
先前去库房搬教辅走得匆忙，姜梨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收拾，课本和作业乱糟糟堆在课桌上，还有她没来得及收好的水杯。
姜梨耳尖挂红：“随便塞进去就好。”
江黎错愕抬首：“你全都要带回家？”
姜梨迟疑点头。
上高中后，大家都习惯将暂时用不上的书本和教辅留在课桌，姜梨往日也是这样。
可她如今脑子乱哄哄，根本记不得明日的课程，也不想浪费江黎的时间。
全部打包是最省时的。
空荡荡的教室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黑色的双肩包沉甸甸抱在姜梨怀里。
她握紧肩带，目光紧紧追随那道立在自己课桌旁的身影，时不时还左右张望帮忙放风。
少顷，视线又一次落在江黎后背。
教室昏暗无光，少年卓越身姿落在阴影中，指骨分明的手指握着姜梨的水杯。
是女生最近很流行的大肚杯，米白色的瓶身，中间是一只布丁狗。
那是姜梨去年抽奖抽中的，她日日带在身边。
瓶身硕大，往日姜梨喝水时，都得双手捧着。
可如今江黎却只用一手掌握。
五指分开收拢，手指和手背之间连接的关节骨凸出，拇指压着瓶盖的一端。
透明瓶盖下，是水杯的直饮口。
姜梨莫名有点想喝水了。
她偏头，迫使目光从江黎身上移开。
可她怀里还抱着江黎的双肩包。
属于江黎的气息无孔不入，姜梨抿紧红唇，转首望向空荡荡的长廊。
时间像是无限拉长。
终于，耳边传来江黎的声音：“接着。”
姜梨手忙脚乱转身，试图一次性抱住两个书包。
江黎笑着提起书包带：“我的先放地上。”
姜梨担忧：“不脏吗？”
江黎扬了扬眉，并未将姜梨的书包递出，转而先将她的背包留在窗边课桌上。
“把地上的教辅给我。”
姜梨再不敢耽搁，匆忙搁下怀里的双肩包，转而去做教辅的临时搬运工。
两捆教辅安全送回教室。
江黎往后瞥一眼，确保没有东西落下。
翻窗跃到走廊。
江黎长臂一捞，轻而易举勾住窗后姜梨滞留的书包。
一手递还给姜梨，一手捞起自己地上的双肩包，随意拍打两下：“走了。”
黑色的双肩包底部沾满灰色的尘埃，格外显目。
姜梨面带愧意，从兜里掏出纸巾：“先擦擦吧。”
纸巾在江黎手中转动半周，他从中抽取一张，又再次回到姜梨手上。
江黎神态自然：“谢了。”
姜梨牵动唇角。
她想学旁人一样若无其事回一声“不用”，又或是笑着调侃一句“该说谢谢的人是我才对吧”。
纠结半晌，姜梨错过了最佳的回话时间，自然没有再开口。
落日西斜，橙红暖阳悬挂天边。
校园安静冷清，唯有篮球场上热火朝天。
篮球队有人眼尖看见校道上并肩而行的江黎两人，和同伴相视一笑。
篮球在球场上发出砰砰声音，那人边运球，边朝江黎跑来：“江黎——”
一声呼喊过后，篮球准确无误朝江黎丢了过来。
姜梨骤缩的瞳孔中，篮球直直朝江黎飞奔而去。
急速滚动篮球像是一颗流星，势不可挡。
而后，那颗流星稳稳当当被江黎接住。
江黎双手抱住篮球，少年手臂劲瘦有力，绷紧的青筋如蓄势待发的雄狮，野性和英勇并存。
江黎反手抛出篮球，滚动的球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在篮板上撞出激烈的一声。
球进了。
篮球场上又响起一阵欢呼和尖叫，先前抛球的男生笑着朝江黎吹了声口哨，目光戏谑落在姜梨脸上。
“江哥，女朋友？”
男生挤眉弄眼，“不介绍介绍？”
姜梨呼吸一滞。
明明知道对方只不过是在开玩笑，可内心的窃喜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即使只是一瞬。
“不是，我们副班。”
江黎轻描淡写丢下一句，又扬手，“先走了，明天见。”
篮球场上传来一阵唏嘘。
江黎笑着朝向姜梨：“别理他们，无聊。”
酸涩的气泡在胸腔汩汩冒起。
姜梨低垂眉眼，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差点忘了——
他们甚至连朋友也不是。
只是同学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