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少爷，蒋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已经录入您手机。蒋先生是安总在锦城的老友，在省建筑设计院工作，为人可靠。您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已经收拾妥当，日常用品一应俱全。另外，这是给您安排的几位补习老师资料和课程表，针对您之前落下的初一内容和初二上学期的预习课程，强度会比较大，尤其是语文的文言文和历史地理……” 副驾的王秘书推了推金丝眼镜，一丝不苟地核对着一份文件清单，并将课程表递向后座。
郗杨的目光从车窗外一家座无虚席、飘着袅袅白气的茶馆收回，落在王秘书递来的课程表上。
“嗯，知道了。”他接过课程表。
车窗将闹市的喧嚣滤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却隔不开那份沉甸甸的、即将踏入陌生之地的悬浮感。身侧的背包鼓鼓囊囊，是大哥趁他不注意塞进来的，里头满是他爱吃的零食和他常看的书。书里压着他父母唯一的照片——泛黄的照片上，笑容灿烂，背景是模糊的老街巷和郁郁葱葱的榕树。那是他坚持回到这里的唯一理由——触碰父母生活过的痕迹，呼吸他们呼吸过的空气。
轿车平稳地停在一处位于老城区的、带小院的独栋住宅前。院墙是红砖砌的，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深绿的叶片在湿气中显得油亮。门口一棵高大的黄桷树（榕树）虬枝盘结，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深沉的绿荫，几乎遮蔽了小半个街道。这里没有安家别墅的恢弘，却透着一股被岁月和生活反复摩挲过的、温润而踏实的烟火气。空气里隐约飘来隔壁厨房炝炒辣椒的辛香和豆瓣酱浓郁的咸鲜。
“小少爷，到了。” 李司机的声音打破了车内的寂静。
王秘书起身下车，不疾不徐，替郗杨打开车门，又将他的行李箱提了下来。一位面容精致，姿态优雅的妇人已经闻声迎了出来，身穿墨绿色旗袍恰到好处勾勒出了玲珑身段，脸上带着热情笑意。
“哎哟，是小杨哇？一路辛苦了！快进来快进来！外头闷得很！我是你蒋叔的妻子，也姓蒋，叫我蒋阿姨就行，你爸爸专门打过招呼咯，以后就当自己屋头，莫得客气哈！” 蒋阿姨的锦城方言软糯而亲切，她伸手想帮郗杨拿背包。
“蒋阿姨好，给您添麻烦了。” 郗杨微微欠身，语气礼貌而疏离，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蒋阿姨的手。
“我自己来就好。”
郗杨的目光掠过蒋阿姨热情的脸庞，投向半开的房门内。客厅的光线有些暗，陈设朴素而整洁，老式的木质沙发，玻璃茶几上铺着钩花的白色桌布，角落立着一台有些年头的立式电风扇。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通往二楼的木头楼梯处，有半张脸飞快地缩了回去，只留下一抹深蓝色校服的残影和几缕细软的、有些凌乱遮住额头的黑发。
“麻烦啥子嘛！快进来，外头湿气重！” 蒋阿姨忙不迭地应着，又对王秘书和李司机热情招呼，“两位辛苦咯，进来喝杯茶嘛？刚泡的竹叶青！”
“不了，蒋夫人，我们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王秘书礼貌地婉拒，又转向郗杨，“小少爷，安总特意交代了，您这边有任何需要，别客气，随时联系我。您自己多保重些。”
“谢谢王叔，李叔。”郗杨点了点头。
轿车无声地滑走，汇入老城区狭窄街道的车流中。
郗杨独自站在蒋家小院的门前，脚下是有些潮湿的青石板，行李箱的滚轮压在凹凸不平的石面上发出轻微的噪音。蒋阿姨还在热情地介绍着房子格局、菜市场位置、哪家的抄手（馄饨）最地道。但郗杨敏锐地察觉到，二楼某个房间的窗帘，似乎被撩开了一道极细的缝隙，一道带着审视和怯意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他，又迅速合拢了。
空气里除了饭菜香，还有黄桷树特有的、微带清苦的植物气息，以及一种淡淡的、像是旧书和受潮木头混合的味道。
“……我们家翊轩也刚考上一中呢，就是性子闷了点……” 她朝着楼梯方向提高了点声音，“翊轩——下来见见哥哥！”
楼梯一片寂静，无人应答。蒋阿姨脸上掠过一丝尴尬和无奈，对着郗杨笑了笑：“这孩子，怕生……”
“没关系的，蒋阿姨。” 郗杨将行李箱推进门内玄关，目光再次扫过安静的楼梯口，“我想先去附近走走，熟悉一下环境，行李先放这里，可以吗？”
“啊？要得！当然要得！” 蒋阿姨愣了一下，随即连忙答应，“放客厅角角头就是，门给你留到起钥匙……你一个人找得到路不？要不喊翊轩陪你……”
“我很快回来。” 郗杨微笑着打断，语气温和却坚定。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去感受这座父母心心念念的城市，去平复初来乍到的陌生感，以及，对那个楼梯上仓促消失的、穿着校服的沉默身影，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好奇。
郗杨独自走出了蒋家小院。午后的闷热感更重了，天空的灰白色云层似乎又压低了几分。他拿出手机，地图显示附近有一家据说开了几十年的老字号“陈记冰粉”。他下意识地选择了避开喧闹的主街和飘着浓烈火锅味的巷子，目光投向旁边一条更为狭窄幽深、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小巷。那巷子夹在两栋颇有年岁的居民楼之间，墙面布满青苔和水渍，歪歪扭扭地延伸向地图上标注的捷径。巷口堆着几个污渍斑斑的塑料垃圾桶，几只绿头苍蝇执着地盘旋着，一股隔夜食物发酵的酸馊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几乎是带着一种探索父母旧日足迹的心情，他侧身闪了进去。光线骤然被高耸的、墙面斑驳剥落的旧楼挤压吞噬，脚下的石板路湿滑不平，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深绿色的、肥厚湿润的苔藓，踩上去带着滑腻的触感。巷子越走越深，光线也越发昏暗，只有头顶一线灰蒙蒙的、压抑的天空。空气里的湿度似乎饱和了，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墙壁摸上去冰凉而潮湿，不断渗出细小的水珠。
就在他快要走到另一头相对开阔些的巷口时，前方一个直角拐弯后传来的压抑声响，如同冰冷的针，猛地刺破了这潮湿的寂静。并非市井的寻常喧嚣，而是某种更紧绷、更危险的碰撞，混杂着粗粝的呵斥和□□沉闷的撞击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被放大了数倍，带着令人不安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