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条马路,幸旧走进了一家咖啡馆。
点了一杯冰美式,他观望着四周,最终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
这个角度向窗外望去,隐约还能看见案发现场幽森的芦苇荡。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电脑,翻找出一份还未编辑完成的邮件,继续敲击着键盘,标题赫然映入眼帘——“辞职报告”。
是的,就在昨天,他有离职的打算。
今年,是幸旧成为警察的第十八年,也是他孤身一人的第一年。
警察的工作性质十分特殊,不仅没有很多休闲时间,在常年高强度工作压力下,也很难有一个健康的身体。
妻子提出离婚那个晚上,他已经将近半个月没回家了。
本以为可以愉快的吃一顿晚餐,回到家看到的却是妻子打包好行李,准备离开家的场景。
曾经充满温馨的小家,不知不觉中便悄然支离破碎,也许妻子曾经向他求救过,只是他从没有意识到。
自责、懊悔,从那一晚开始便随时随地充斥在他心里。
沉默了半个小时,在妻子准备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名字。
因为……
他好像找不出任何理由来挽留她。
结婚五年,由于各种原因,他们至今还未有孩子。
妻子是那么喜欢孩子,结婚这么多年,自己却连这个小小的愿望,都还没来得及为她实现。
他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妻子本不应该为他付出这么多。
——
回忆起过往,他心底一阵酸涩。
最后一刻,
男人悬空的手指一顿,还是敲下了最后一个键,下一秒屏幕上便提示邮件已发送成功。
他从衣侧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很快便熟练的找到了名为“惠子”的号码。
好几次他都想拨通妻子的号码,可又怕打扰到对方的生活,毕竟那时的他还有重要的工作在身。
简言之,他就算打过去了,也暂时给不了她任何承诺。
有时,一个人的落寞也好过两个人的尴尬。
滴滴滴——!
还未拨通那个号码,便率先通入一则来电,幸旧本想不予理会,就让它自己挂断,但紧接着那个并不陌生的号码又接二连三的打了进来。
他揉了揉眉心,最终还是按下了接通键。
很明显他的情绪,没有什么起伏,只是发出了一声淡淡的问候:“喂,您好…”
“……”
一番谈话结束,男人的表情异常难看,显然谈话的结果不是很理想。
虽然他早就有预料,正是有大案发生的节骨眼上,上级又怎么可能轻易松口放人,说了那么多,最后也只是答应他先冷静一个月再商量而已,但不知为何,他平淡的神情中仿佛还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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嘈杂的脚步匆匆忙忙,随着键盘急促的敲击声,警察办公厅内的人各自忙碌着,彼此间也只有鲜少的几句交流。
挂在墙壁上的电视还在循环报道着,德恩公园的案件,来来回回的几张照片,仅有案发现场周围的芦苇荡,其中的解说却还在滔滔不绝的向外输出。
由于尸体是在公园湖泊里被人发现,当时围观的人群又不少,很快便在社会上引起了反响,
对于上面的施压,幸旧叹了口气,他拿着手中的资料,默默研究着。
死者,男性,有前科,很快便查到了他的档案。
“通知家属了吗?”幸旧望向身旁的同事。
“上午通知过了,应该马上就到了。”
“好。”档案上的照片,引起了幸旧的注意,他摩挲着纸面,仔细翻找着记忆,但始终无果,于是便起身去了趟厕所。
哗啦哗啦……
幸旧甩了甩手上的水,准备离开时,镜子里出现的身影,却让他如同石化一般,瞬间定格在原地,定睛一看,一股寒意随之拔地而起。
这、这这……
这不就是,刚刚在在档案里看到的人吗!
虽然是正经接受过马克思主义教育,并且十分相信科学的人,但此刻,幸旧还是向他身后瞟了过去。
呼~还好。
影子还在!
幸旧悄悄松了口气,也许是看出了他的不自在,那个男人主动对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幸旧勉强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直到那个男人离开洗手间,幸旧才缓过了神,他松开掌心,低头一看,里面早已布满冷汗,只好打开水龙头,又搓了搓自己的手。
“幸旧,家属已经在停尸间辨认尸体了。”
“好,我过去看看。”
刚回到工位准备继续工作,一旁的同事便传来了提醒,他只好拿上桌上的资料,又转身走出了办公厅。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幸旧总觉得停尸间的门把手总是要比其他地方要来得冰些。
推开一扇又一扇门,在推开最后一扇门前,他能够清晰的听到里面传出的哭泣声。
唉……
他微微叹了口气
虽然这些年没少目睹他人的生离死别,但每一次这样的场面,他都会觉得心里十分压抑,也许是对受害者家属的同情吧。
拉开最后一扇门,里面恰好走出一个人,那个男人侧身与他擦肩而过。
刹那间,
幸旧的汗毛又根根竖立起来,拿着资料的手,不自觉的又紧紧握在一起。
又是他,那个和受害者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
“他们是双胞胎兄弟。”,一道声音从里面飘出,点醒了他。
幸旧下意识反问,“什么?”
知道他没听清,法医走到门边,又耐心的重复了一遍,“刚才出去那个男人,就是你看到的那位先生,是死者的双胞胎哥哥。”
“这样啊,难怪了。”整理好思绪,他踏进了停尸间。
停尸间的温度确实会比其他地方低的多,幸旧不禁打了个寒颤。
眼前的一幕,如他预料的场景所差不多。
一位妇女扯着白布的一角,瘫倒在地,泪水浸湿了女人沧桑的脸颊。
她扯起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着,嘴里喊的应该是死者的名字,暗哑的喉咙像是深秋干枯的落叶,苍白而无力。
一旁的中年男人,看起来应该是她的丈夫,几次想要搀扶她起来,但却无果,最后只能蹲在她身旁,轻轻拍打着她的肩头。
从他空洞而迷茫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心中的悲痛,但他却仍旧想要安慰自己的妻子。
十分钟过去…
幸旧站在原地始终踌躇不前。
他垂眸,不停翻动着手中的资料和表格,犹豫一番,他将资料掩于身侧,走到二老身旁,什么都没做,只是轻声安慰道,“逝者安息,二位节哀。”
从停尸间出来,幸旧瞬间感觉好受多了,他仔细将门关好,试图暂时将他们的悲伤也一同关在门后。
走廊上,
幸旧翻阅着手中的资料,漫不经心的走进电梯。
在门即将关上时,他又几步退出了电梯,探头向右边望去,是一个男人正靠在通风的窗户旁点烟。
从地上的聚集的烟头来看,他应该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越是靠近他,香烟的味道越浓烈。
从前幸旧也有抽烟的习惯,压力大了就抽两根,后来因为妻子不喜欢那种味道,并且对烟的味道还格外敏感,他便干脆戒了。
现在再闻道这曾经熟悉的味道,反而还有些许不习惯。
走到那个男人身旁,他细心的将地上还闪着火星的烟头,一脚踩灭。
烟灰在重力的作用下,深深嵌入地缝里。
那个男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将手中的烟给熄灭,“不好意思,这里不能抽烟是吧。”
“没有没有,是我打扰了。”
男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松元先生,你好,我是…你弟弟的案件是由我负责的,我叫幸旧森。”
“幸旧警官,你好!”松元吉乙直起身子,主动握起幸旧的手。
两人正面相对,看着眼前的那张脸,幸旧还是有些发怵,他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感,启唇道,“想跟你做些简单的了解,不知道方不方便。”
在征得男人同意后,幸旧简单核实了一下死者的身份。
死者姓名,松元倚滨,年龄36周岁,家住在枝祜坡,单身一人,是一名普通工厂的工人。
在交谈过程中,幸旧发现,相对于年迈的父母来说,对于弟弟的逝去,吉乙显得淡定的多,情绪上,基本没有什么太大的起伏,脸上也只有淡淡的愁容。
“冒昧问一下,您跟弟弟的感情如何?”幸旧试探性的提出了疑问。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男人一时语塞,他微微皱眉,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似乎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这些细小的动作,幸旧尽收眼底,他默默记下,见对方不好回答,他也不打算再问下去,决定换一个问题。
“还好。”
半晌后,吉乙抬眸看向幸旧,淡淡吐露出两个字。
不知道为什么,视线交汇的那一刹,幸旧从吉乙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遗憾。
“哦,这样啊…”幸旧礼貌性的点了点头,,“你……”
正想再问些什么,却忽然被打断。
“警官,我弟弟……倚滨,是被人谋杀的吗?”
这个问题让幸旧一时语塞,但他还是很快做出了一个官方的回答,“这,我们还在调查当中,目前暂时还无法给你准确的回复。”
案件还在调查当中,作为一名负责的警察,幸旧自然是无法透露什么的。
他抬手搭在吉乙是肩上,拍了拍,“放心吧,我们一定会给你们家属一个交代的,节哀。”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失神的点点头,便一直低垂着脑袋 。
可能是因为没有得到答案,又或者是对亲人的离开无法接受,他显得有些痛苦,一只手紧紧扣着窗台,无声站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