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荣昭把那张捏了太久以至于边缘被摩薄的复印纸猛地放下。
“这个岛今年四月底就会彻底被海水淹没。”
林冉看着上面最后一条文字,喃喃自语地念完,忽然被抽去全身力气一般跌坐在地,手臂扯动了旁侧的转椅,滚轮在地面擦出一道刺耳的声响。
“四月底?四月底??”
“只有三天了啊!三天!”
“怪不得……怪不得。”
她陡然要哭出来,又一下子捂脸笑了。最终埋下头去,将绑好的辫子弄得一团糟。
“不,不可能的。这里是太平洋边缘,怎么会?”旁边的文岳也仿佛被刺激到了某条敏感的神经,上前来一把抓过那张纸,眼神颤抖的反复阅读上面段落的结尾,又不可置信地摇头,再摇头。
“有问题,这里的数据一定有问题。他们之前的仪器绝对老化了……”
青年失去了眼镜,此时不得不将纸张拿得离面庞近些,配合他此时颠倒无序的措辞,就仿佛一个已经被现实击垮的疯子。
他近乎吼叫的喊完那句话,就开始动作狂躁地翻找周围一切相关的资料和文件,过大的动作把很多罗列排放的东西撞倒,又倾覆在地。一时间别说找到什么了,只怕是先前的那张报告都混进了杂物里。
却没有人去看他一眼,也没人多说一句话。
顾荣昭站在另一侧,不发一语,唯独抿紧的下唇泛出毫无血色的灰白。
程一千已经在他们之前阅读完并接受了这些消息,此时坐在不远处靠近巨大水箱的转椅上,悠哉般的以脚尖点地,来回晃荡。
她偏着头注视那汪幽深漆黑的海水,里面隐约有水草随着波浪拂动,如同无数幽魂在其中安静地游曳。程一千看着倒映其中自己的脸。神情冷淡又麻木。
已经被钉死在未来图版上的结局。
血淋淋,如同一只早已开膛破腹放在礁石上羽毛凌乱的海鸥。
注定无法飞行的血肉之躯。哪怕有再多的血,再丰满的羽毛。
它也绝不可能再飞起来了。
一时间,整个地下六层,变为了绝望与冷漠的地狱。
岛外下了雨。
淅淅沥沥的声音由远及近,像是一场从细微到宏大的协奏曲。整个岛屿陷入一片嘈杂的雨水盛宴,叶片抖动,沙砾变深,海浪狂晃着跳动着水珠,浪潮一波比一波要更为夸张的拍打礁石。
“先别自乱阵脚。就算岛不能待下去了。还有三天,足够我们造一座木筏,甚至船,物资起码还够,到时候漂流到其他的岛屿……”
顾荣昭越说到后面越快,仿佛是为了说服他自己,直到程一千猛地开口打断了他的声音。
“末尾的三天,是连续的暴雨。”
少女带着淡淡的笑容,毫无波澜的眼珠在漆黑水箱前紧盯着不远处僵直在原地的青年,似乎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报告上笃定,沉没只需要三天?”
“室外还有实验体蹲守,也许它们是个族群。也许还有第二只,第三只。”
“别说出去了,我们前几天能活下来都是个奇迹啊。”
水箱里传来了遥远如地鸣般的闷响,那是水流急剧增大后,玻璃与整个实验室承重困难的痛苦嘶鸣。
几道细微到几乎无法看见的裂纹,在巨大透明隔阂的角落,如生长的蛛丝一般,开始蔓延着伸长,交错。
“地下室连接着外侧海域的管道应该不出意外地炸裂了,刚好足够撑到六年后的今天。”
“实际上这里的设施已经足够完善了,他们把能够想的地方都想了,甚至以后的沉没、销毁、都不需要亲历亲为,靠着整个太平洋就能照单全收。”
“但是出岔子了。大岔子。大的整个昂贵的实验室一朝成了空城,资料文件研究成果都被垃圾一样仍在这个废墟,所有人只为了逃命。逃出这个早晚死掉的岛。”
“我们不是一直不知道白鳍那样的存在是怎么按照自然规律进化的吗?还猜测它的上半身,费尽力气拍摄,跟踪,好了,现在知道了。”
“它已经自由活了六年,甚至自由到能从太平洋直接游到南海——”
程一千一下子憋不住似的,喷笑出声,笑的过于夸张,以至于她向来齐整的短发都凌乱的散在脸上,遮掩了一半眼睛。
“因为啊!!它根本,就是人造的啊——!”
“蠢死了,之前还一本正经跟我讨论基因,讨论以后学校的研究专题,都是狗屁啊,狗屁!”
“哈哈哈哈——”
近乎失控癫狂的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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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棉在另一端的水箱上方,距离地下六层上方数十米之高的水面,此时像个轻便的布娃娃一般被白鳍单手托抱在身上。
他原本就脏兮兮的,现在沾了人鱼身上的水汽,就成了脏兮兮且湿漉漉。
少年身上的衣服一看便知道是被扯开后再勉强套回去的,褶皱鲜明,还带着粗暴拉扯后的形状。一脸倒是没之前那么苍白了,唇色不自然的红,似乎被什么长久的碾磨和含咬过。
“要,去哪?”
这里距离地面不算很远,丘棉听得见实验室外震耳欲聋的雨声,有些不安的手臂环着人鱼脖子,声音小心翼翼。
一只苍白的手忽然盖上了丘棉口鼻,却没有真正用力,只是罩住了少年半张脸。
丘棉吓了一跳,抬起慌张的眼睛去看人鱼的表情。
对方也正垂着雪白的眼睫盯着他,意识到掌下人类还在发愣,略带警告意味地咧开一点唇角,露出口腔内锋利的尖牙。
丘棉猛地理智回笼,憋住了呼吸。
下一刻,盖在他脸上的手牢牢摁紧,不再有一丝空气能溢出,人鱼身躯一沉,坠入了漆黑无底的海水中。
丘棉在落水的前一刻还是茫然的,直到眼睛被水流冲刷本能的闭紧,冰凉的温度从四面八方淹没,一路席卷到额头,而后彻底吞没发丝的最后一点末梢。
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水里。
海水的冷很熟悉,又似乎陌生。
但恐惧却是一致的。
他的身体被抱的很紧,即便是在急速游曳的人鱼身上也没有半分不稳。但过强的水压和清晰充斥耳膜的水流声,还是让人类本能的僵硬身体,像是濒死一般抓紧了面前的躯体,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抱着他的生物到达水底的一瞬间就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母体,穿梭于海水中时,就仿佛与无数水珠融合一体。
类似海豚和鲸鱼的尾部使人鱼游曳的姿态优雅而随和,实际上它的速度惊人之快,且灵敏的在漆黑无法视物的水底辨别出每一寸细小的障碍。
苍白身躯的肌肉随发力而绷紧,身体下方的鳞尾搅动水流,周遭裹紧又被撕扯开的海水像是嘶吼一般贴着丘棉的脸颊和耳廓急速而去。
他的鼻腔和嘴被毫无空隙的盖住了,故而没有呛水,但无法呼吸的憋闷和胸腔内心脏的剧烈加速,还是让不适感异常清晰的印刻在大脑深处。
漆黑与混沌持续了不到一分钟。
丘棉却觉得过了半个世纪。
破开水面的刹那,捂住他口鼻的那只手就放开了,丘棉猛地掀开缀满水珠的眼睫,大口呼吸。
却被脸上洒落的海水不慎呛了一下,于是剧烈的咳嗽起来。
人鱼的一只手仍紧紧箍在人类的腰上,陷进了他湿透的上衣,直接贴靠在柔软的皮肉上。
此时脆弱的陆地生物全然不记得先前的疏远和恐惧,只是本能攀附在它的身上,像是黏糊而没有重量的温顺海草,随着呼吸轻微颤抖。
丘棉咳的很狼狈,像条搁浅在海滩上无力挣扎的海鱼。咽喉和鼻腔深处都是难以忍耐的咸腥,丘棉不得不半个身子都软绵地靠在了白鳍的身上,连脑袋都耷拉下去,额头摁在对方苍白的肩膀,颤抖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洒在人鱼冰凉的皮肤上。
白鳍倒是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托着被海水呛了一口就要死要活的人类,安静注视对方湿漉而皱起眉头的脸。
“咳……咳咳……”
终于缓过呼吸后的丘棉,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张咫尺距离盯着自己不知道多久的苍白面庞。
他一下子被吓到,粘连着蜷曲湿发的脸仰着,眼中瞳孔轻微收缩。
白鳍已经靠近过来,张开的浅色唇瓣强制贴上人类的唇,猩红的舌带着凉意挤入对方柔软的口腔。
一寸寸舔舐吞咽。
丘棉四肢发软,被放到干燥的笼子里时,不需要刻意引导,就已经自发地缩到了最内侧的毛毯上。
海水淹没的位置恰好停顿在室内半人高桌子的下侧,实验室已经灌了大半,被冲垮的杂物堆积在水面上,纸张和空瓶罐随着水波往旁侧飘浮。这样一个即将沦陷的废弃实验室内,偏偏还放着一个足以容纳一人的笼子,以结实的铁质长桌撑起,远离了下方可怖的海水和寒冷,违和又合理的放置着。
这个铁笼似乎早就被放在这里等待谁的到来,里面干净的毛毯不知道来自哪个科室,还带着消毒水淡淡的酒精气味。
丘棉看着笼子外的人鱼退后了一点,将铁栏门关闭,略长指甲的苍白指尖‘咔哒’扣上了门。
雪色的卷发一点点下沉,最终是‘哗啦’一声轻轻的水珠响,苍白人鱼陷入了水面。丘棉睁着恐慌又茫然的眼睛,看着那道掩藏于水底的白色,灵活而无声的游曳穿过了前方歪斜或飘浮的桌椅杂物,最终消失在尽头的半掩玻璃门之后。
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水面还飘浮来回的纸张,和开着的不知名药品箱,还随着人鱼离开时拨动的水流而轻轻荡漾着。
丘棉只觉得那若隐若现的水底似乎仍旧藏匿着什么,一时间颤抖的不能自控,他移开视线,将身后堆叠的毛毯小心扯到了身上,整个人逐渐蜷缩着躲进了其中。
毛毯将身上湿漉的水汽带走,消毒水的气味驱赶了令人不安的海水气息。
大约是累了,又或者是惊恐之后的疲倦,丘棉一闭眼,就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