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之上,那位天子终究还是知道了此荒唐之事,不禁勃然大怒,对着霍满一顿劈头盖脸骂到心寒,拂袖到寺庙里静静了几时,但他却唤了沈逐月过来。
大堂里,天子静静地跪在蒲团上,低声祈祷。
嗒嗒。
他忽得感到一阵惊风而起,恍惚间听见靴子落地而发出清脆响声,甚是稳当。由远及近,戛然而止。他不回头,只是缓缓叹了口气,说道:“你来了,曲无纤。”
“臣,拜见陛下。”沈逐月跪下行礼,“不知陛下找臣何事?”
天子扭过身子,看见了这位鉴书卫,一身黑色劲装,配着青灰云雷纹抹额,头束高马尾,干脆利落。她直视着天子,眼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倒像一片平静的湖。
“霍满能干不行。”天子淡淡地说道,“寡人已经数落了他一番……如今,这陈夜不老实交书,必已被关入牢中,寡人派你去审问他还藏着掖着什么书吧。”
“诺。”沈逐月拱手应诏,随手欲要走出去,忽得听见天子幽幽地叹息道:“这鉴书卫里恐怕是藏着内鬼啊。”
沈逐月微微一笑,回头对上了天子的目光,“陛下,您觉得是谁呢?”
“内鬼不好抓。”天子哈哈大笑起来,“不如先把那二位江湖人的侠盗抓回来看看。”他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沈逐月,“爱卿说呢?”
“陛下说的是。”沈逐月笑道,“想当初还是陛下选贤任能,颁布政令,微臣才可施展抱负,臣愿尽己全力,血查到底!”
天子朗声大笑,挥了挥手示意她可退下,他转过身,手握着三支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了炉子里。
“老朋友。”天子看着牌位上写着的“爱卿完律佛猗”几个字久久不离视线,“你的死,我记着呢。”
香火缭绕,君心不测。
·
月光洒满地,寒过护者心。
陈夜闭上眼,静坐在茅草上。
恍惚间,听到祖父临终前的嘱咐,那时他一抽一抽地弯曲着五指,呢喃着道“《水历》……”似乎讲完了这句话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与世别离。
越朝灭,新帝下挟书令。
父亲挟着《水历》,带着母亲和这个独苗开始了逃亡日子,一路上遇鉴书卫盘问搜查,饱受受饥寒之苦。
父母亲就是护书死去的。
天太冷,必须要有东西生火。
这时大家均是衣不蔽体,而父母把唯一的一件大衣给了他。自己宁愿身体冻僵,也不愿用书烧了取暖。
而自己,就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了下去,带着父母、祖父的遗愿好好地保护着《水历》,也随了祖父,成了名私塾先生。
但还是被鉴书卫盯上了。
陈夜叹了口气,望着发霉的天花板,抹了把脸。
有人来了。
牢房内忽得亮堂了起来,模糊的映着一个少女脸庞,此人正是沈逐月。
“我想找你聊聊。”
沈逐月柔和地笑着,随手让同僚们打开了大门。跨步走了进来,她的手上还拎了一壶酒,倒不像是审讯者。
“有什么可以聊的?”陈夜冷笑道,“我的亲人都是被你们这些鉴书卫害死的。”
沈逐月席地而坐,似乎没听到他的怨声。随手拿出了两个酒杯,各倒了点。
“美酒。”沈逐月眼眸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双手捧起递给陈夜,“请陈家主喝酒。”
陈夜怀里的匕首在颤动。
沈逐月看到他用单手握着,又狠狠往地上砸去!他大声冷笑道:“是不是鸩毒,你心知肚明。”
沈逐月的同僚们纷纷拔刀,欲要冲进来取他性命。被沈逐月摆摆手,示意他们离开。
“老朋友。”少女那双柳叶眼亮晶晶,“我没想害你啊。”
“谁是你朋友!”陈夜望着她身后被白绫捆着锐器心神不宁,横竖都是一死,眼睛一闭,果断掏出藏在心窝上的匕首向她捅去!
一道白光闪过。
陈夜睁开眼便看到一把横刀对着自己。
白绫已经随意地丢在地上,宝物露出了它的面目。少女敏捷地站了起来,拿着那把刀仍笑脸相迎,抵在了陈夜的双眼前。
匕首落地发出细微声响。
而陈夜如烂泥般软在地上。
可陈夜看到刀时不禁吃了一惊,“这是越朝时芸香吏用的刀!”他两指颤颤指着横刀,“你怎么会有!”
他仔细一看那刀为环首,上挂着代表芸香吏身份的书状图案木牌,用苍劲有力的楷书字体来刻着“魁首”二字,刀身修长,美观不失典雅。
“这是朋友生前留下给我最宝贵的东西,她在劳绩上是千年老一,先帝由此赐给她的。”沈逐月脸露出五味杂陈地笑,转刀入鞘,随手包好了横刀,“我说了,朋友,我也是护书者啊。”
陈夜心生敬意,跌跌撞撞地爬到了酒杯旁边,给自己再倒上一杯酒,举着对她说道,“陈某得罪曲大人了。”
“无妨。”沈逐月挥挥手,“我想听听陈家主能给我这位朋友带来什么消息吧。”
“我这里只有《水历》一册,其他的四书就没有了。”陈夜低头寻思着,“不过,我知道这次挟书令背后一些阴谋。”
沈逐月绷紧了拳头。
陈夜:“我曾因为学术,请教过兖州的学者花羽卿先生。”
花羽卿?
沈逐月倒吸口冷气。
那不是花重锦的父亲吗?
陈夜未察觉出沈逐月脸上复杂的神情,他低着头继续娓娓道来:“他有三个得意门生,可天天为着论题大吵大闹的。其中有一门生有天忽得就走了,扬言说是花先生不会懂他的道理,说要证明给他看看……”
“证明给他看?”沈逐月冷笑,“所以要把书给烧了?要让那么多的学者丧生于火海?”
“酒后笑谈古今,须君究其泉源。”陈夜拍了拍沈逐月的肩,含着泪,“新帝盯上了我,我命已不久矣,恳请曲大人替我照顾好《水历》。”
沈逐月站了起来,拱手还礼,跨步走了出去。她踏着苔草伏地的长廊上,握着被白绫束缚的横刀,想起了幼时与花重锦同窗时的情景。
草长莺飞处,私塾读书时。
沈逐月听着先生摇头晃脑地读书,没了兴致,忽得看向花重锦,她们对视,嘿嘿一笑,趁花羽卿先生讲书背过身时,爬墙出去,抓了一只毛毛虫,准备吓吓那个呆呆。
“小月,看!”花重锦的眸子里闪烁着光芒,随手一丢,扔到了裴回的桌子上。
呆呆本在伏案写字,隐约感觉用黑乎乎的东西在桌上翻动着。他疑惑地看去——
“啊!”裴回吓得站起来,在同窗好奇的目光中,跳起了“西域之舞”。
她们二人则捧着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滚。
终于,三个人都挨罚了。
她们俩都没什么,作了首诗应付了过去。
可那裴回硬要给同窗们展示自己的打铁花手艺,扭伤了腿。
呆子。
沈逐月想着昨晚的事,决定去会会他。
裴子尘,我要让你亲口承认。
·
沈逐月寻思着不能穿官袍去,显得有些招摇,她已在衣格里拿了一个时辰的衣服了。
再三挑选,她对镜看着,不禁满意地笑着。
镜中的人,一袭白色直裾深衣,那领子颜色搭的有些好看,内为赤外为青,腰上的束带也是这两种颜色,衣肩上绣着金丝祥云花纹。
头发也要打扮一下,平日里就只扎了个马尾少了点意思。
她看来看去桌上的钗子,觉得有些俗气,骤然瞧见窗前的枫叶,红叶似火。
她心生欢喜,摘下了一支,将耳廓上的头发用红枫枝盘着,剩下的就让它随意披在肩上,那枝上面两条挂着杏色发带。
弄好了这些,她才慢慢走出门。
已是丑时,苏公堤旁,人变稀少。
沈逐月这才慢慢走到“渔家傲”酒家里,看见小二们正趴在柜台上昏昏欲睡,唯独没有裴回的身影。她微微一拍桌子,说道“裴小二在哪?”
小二们吓了一跳,欲要呼他名字。
“我在。”
裴回似乎刚醒,那前额的小碎发肆意被风吹着,脑后头发有的扎不上去,他随意拢了拢,让其翘起,就编了条低且及腰的麻花辫。他看到曲无纤不好意思地揉揉眼,声音有些沙哑,“稀客,吃点什么?”
“西湖醋鱼。”
沈逐月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向他摇摇手指,“我好饿,再来一壶酒。”
“好的。”裴回挠挠头,“我这就去叫厨子做。”
“我不要。”
沈逐月抓着他的袖子,一脸坏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我、要、你、做、的。”
“曲大人喜欢吃裴某做的?”裴回一脸茫然看着她攥着自己的袖口,“那就我做吧。”
装傻么?
沈逐月微微托腮,眯着眼睛看着裴回远去的背影。
过招吧。
“曲大人,菜好了。”
裴回小心翼翼地用包着裹布的手捧着碟子过来,看着沈逐月一脸憨憨模样,笑着便想转身离去。
“慢着。”
沈逐月噙着笑,把他给拉了回来,按在了旁边的椅子上,“陪我吃饭。”
裴回呆呆地点点头,“曲大人,这……”
沈逐月用纤手弹了他一脑壳,“叫我,曲姑娘。”随手端起了刚刚未饮完的酒杯,“你也喝,这是客官的命令。”
“好。”裴回双手捧着酒杯,一饮而尽,他正抬起头欲要对她说明,可那沈逐月猛得要栽倒在他怀上!
“裴小二……你还真有两下子!”沈逐月小脸被喝得坨红跌跌撞撞地向他挥手,故假装晕倒,其实在看他身上是否有被那箭薰上的炭味。
没有。
他身上只有一股淡淡茉莉花香。
那是……她曾经最爱的熏香味。
“姑娘……”裴回敏捷地躲开,双手握着她的手臂,“我有心仪之人了,请姑娘不要失礼。”
沈逐月那双眼睛雾蒙蒙地瞅着裴回,那手指向他悬空戳戳,她笑道:“你的心仪之人是谁?我倒想看看她!”
“她……已经死了。”裴回眼里顿时失去了光彩,“曲姑娘别这样打趣了,好不好。”
“好。”沈逐月抿着嘴,甩开手重新坐回位子上,那脸又变回了原色,“你说,我一直追的那个电行,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逐月一想着他又要开始演戏,手指指腹处带着的铁坏在桌上发出清脆声音,不禁欲要白眼看人。
“也许……裴某说是也许。”裴回挠挠头,“他在找他的挚友呢。”
沈逐月一怔,抬头对上了裴回的眼睛,神情有些复杂,她还没开口,裴回就先发话了。
“曲姑娘,你手上的铁环好像掉了一个。”
沈逐月一惊,连忙张开手看着,发现自己小拇指上的铁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掉了!她随手去找,可半天不见动静。
“曲姑娘。”裴回笑着说道,“这个对你来说真的很重要么?为何如此慌张?”说罢,便在摊开手心,那铁环赫然出现在眼前。他轻轻放在桌上说,“给你。”
沈逐月鼻尖轻轻一哼,抓起指环套回了手上,在桌上放了几个银子,转身离开。
“慢走,曲大人。”
裴回笑着迎她出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骤然间又出现了忧思神情。
是她?
他低着头,走了回去,忽得听见酒家旁的青花谢里传来虚无缥缈的声音:“烟锁江口夜泊舟,月系栀花秋来梦。不归,不归,何不愧?如月,如月,岂如愿?敏而不俗,不入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