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时,鹜鸟齐飞,落霞漫天。苏公堤处,人来人往,水碎金光。
这里似乎和都城兖州是两道风景,没有被异族战火席卷过残败,竟是一片祥和的景象。
酒家幡旗猎猎,小二们使出浑身解数拿出看家本领。要数最好的,便是名为“渔家傲”那个少年的打铁花手艺。
火光闪耀,肆意张扬。
客官们纷纷来铺前的地方围观,喝彩不断。
室内几乎无人,唯有一个醉醺醺女子,似乎没有兴趣,挑着剑眉,手擎酒杯。骤得枕起手臂,瞌着眼眸,一副欲要睡着的模样。
“大人,还要来一杯么?”小二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必了……”她随意摆了摆手,两手五指指腹处带着的铁环闪得晃眼,“别吵我睡觉。”
她眼睛一闭,歪歪头欲要小睡片刻,恍惚间听见垂髫唱起了歌谣“越朝毕,楚朝起,可怜藏书不安宁……”
“这是什么歌?”她有些不爽地咂咂嘴,也许是入了梦境,听见有人若有若无声音,唤起她名。
“小月!”
“沈逐月!”
“你快醒醒!”
沈逐月猛地一睁眼,看见了个模糊且窈窕身影,她定眼一看,竟是自己的好友,花重锦。她与自己同为越朝的芸香吏,如今正拉着自己的手,欲哭无泪。
“怎么回事?”沈逐月心里忽得揪了起来,她忽得瞧了瞧眼前的藏书阁,卷籍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听说,新帝下诏要挟书,这边儿的典籍恐怕都要付之一炬了……”
“那可如何是好!对了……你的丈夫不是当朝皇帝的重臣吗?让他去劝谏!”
“可他不是狸族的人啊!这让新帝如何信他!”
砰!
门发出了嘶鸣,火光压入了书楼,映着那些污黑面孔。
那是与新帝同为狸族的将军,佛猗。他慢步走了进来,身上的铁甲泛出白光,刺眼甚极。左手中握着火把,右手按压大刀,冷冷望着这些藏书和碑文,他眼里的杀意呼之欲出。
“给我烧!这里的书,一页不留!”
将军一声令下,藏书阁变成了乱葬岗!那熊熊烈火烧蚀着沈逐月的内心,她的世家均以守书为荣为生,自然看不得这胡乱非为。
“停下!快停下!”沈逐月嘶吼道,握住了一个士卒的手,纤手中青筋暴起,“为何要与典籍过不去!”
咣当。
沈逐月眼前的书格轰然倒塌。火遍书架,卷轴七零八落。而那将军佛猗踏着书架上的残书,踩出嘎吱作响,他挑了挑胡渣,朗声道:“新帝言,旧朝之书妖言惑众,陈年旧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微微一笑,拍拍了糙手。
数道寒光刺着眼。
那是把花刀,不偏不倚恰好地如沉钟般架在了沈逐月的脖子上,随之,好友和同僚也是如此,好一副“我为鱼肉”之味。
“可恶,被摆了一道!”沈逐月死死地盯着花刀的纹路,却朝着佛猗愤愤而言。
“老夫虽智力不如你们中原人,但知让你们这些守书人亲手焚了自己命根子,更为上策!”那将军笑声刺耳,伸手抹了抹嘴角染上的书灰。
“你们烧的不是书,是江山的根基!”有个女官挣扎出来,反手持敌刀,血渗掌中出。她猛地扑倒在地上,紧紧地抱住了那仍存有书香的典籍。
“松开!”佛猗的刀抵上了女官的背,那还是一个与沈逐月同样刚刚受了笄礼的少女,她的身体瑟瑟发抖,可就是不听他一字,均化作耳边风。
“我死也不会松手的!”少女狠狠地盯着他,“我虽死,仍是越朝的芸香吏!”
在尖叫声中,热血溅在了佛猗的脸上,他贪婪地舔舔,“谁敢再来以命相试?”他扬着头,狠狠地踹了一脚沈逐月的腿,让她倒在地上。
“你,和你的好友,去二层!”
“好。”沈逐月望着那具躯体仍保持着那个护书的姿势,拖着撕裂般的腿,向忧心忡忡的花重锦努力地挤出了个笑容,似根枯藤摆动残躯而上。
那刀仍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在二层走到了书格旮旯处,士卒的火把欲要将其引燃,沈逐月忽得向身旁的好友悄然眨了眨眼。
她的手肘敏捷有力地往后一捅去!
士卒一惊,腹部疼痛无比!呜呼哀哉起来,哭天喊地要用刀砍向她。
沈逐月浅笑,臂曲猛击其手腕处,刀自然滑落而下,她接过刀,随手就是一挥,便收拾了一卒。
她虽和花重锦出身在文官之家,但幼时便开始习武。她回过头,好友拔出了藏身的横刀,士卒捂着颈倒下,血溅到地上各处。
“快!快把书带出去!”花重锦赶紧脱下了大衣,将格子上的书本一一叠放起来,“这里地势原因,有个小洞,可以挟书逃出去!”
她和沈逐月慌忙地移开了书格,豁然间有一洞,但只可容纳一人出入。
咚咚咚。
将军的影子投在了墙上,只听得他不耐烦说了句“怎么还没好?动作太慢了!”
“你走吧,我来断后!”花重锦郑重地将横刀递给了她,站在她的眼前,拾起火把,不惊不惧地看着将前来“迎接”她们的佛猗,“这天下典籍不能亡,求求你小月,请把这份责任担当下去!”
火光一变,描摹着少女的模样,和藏书楼一起待这位最后的“守夜人”跨出,便轰然倒塌!而那位“遗孤”,为了保护典籍,从此,“沈逐月”便死去,一个陌生的名字“曲无纤”取而代之。
替自己死去的是,那日逃难时,渡自己过江的渔妇。至今仍记得她不由地把舵伸向自己的一方。
过江心之时,就听见她唱起了渔歌,“琼瑶未饮遥望月,清风携杯疑似仙。我恨时艰多无常,寥言寂语泪湿裳……”
她便寄宿在她的茅屋中,期间渔妇未问她一句。风尘仆仆,风声鹤唳。她只是脱去了那件紫蒲色官服,更了麻衣,迷迷糊糊枕着草席上睡去。
翌日醒来时,她便在岸边发现了渔妇的尸体。
她穿着自己的官服,脸已经烧的面目全非。身边还有一堆烧成灰的木灰。
她什么都不问,什么都知晓。
“不……”
沈逐月猛地起了身,忽得听见了酒家里为铁花奔放开出的“花千树”而欢声笑语,她抬了抬手,发现桌上被她扣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长嗟一口气,抬头瞥了眼眼前的少年,那是她竹马,裴回。那个少年是有张朝气俊逸的脸,浓眉亮目,被大家夸起来,挠挠头,那花棒被笑起时一抖,有点烫到自己身上,惹得客官们忍俊不禁。
呆呆。
沈逐月不免有些嘲笑起这位竹马。可当披麻戴孝的他抱起自己的“尸体”时,又不傻了。
当佛猗发现时,便唤了他去收尸。
荒山野岭里,裴回先是哭的浑身颤抖,那双眼睛里只有绝望。忽得他握住了“自己”的手,带着浓烈的泪水眼睛,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手上没有茧……小月手上是有长时间整理书卷时留下的厚厚茧的……”裴回涕泗流淌,缠着白色裹带的手使劲擦了擦泪,“那你是不是躲起来保护书籍了呢……小月你在哪?!”
真聪明。
沈逐月看了看指腹上的铁环,那是遮住厚茧的工具。再看着那个少年,他总喜欢穿着件秋波蓝的衣服,打铁花之时,肩上那蔚蓝披帛飞舞着。手上腰上为了行动方便,用二青与白色的麻绳绑住,显得有些“穷酸味”的飘逸。
她摇摇头,忽得听见了小二们窃窃私语。
“听闻曲大人所属的鉴书卫在正抓一个叫‘电行’的怪盗。”
“人家劫财,他是劫书。据说还是一个会用铁花钩锁的侠客,对了!好像他还有一个搭档‘扶风’。”
“会不会是裴子尘呢?那个家伙不是也会打铁花么?”
“得了吧!他把自己手都搞‘毁容’了!你瞧他手上缠着的白裹布……”
“结账。”
沈逐月猛地起了身,走到柜台前,丢了几个银子给他们。她皱着眉头,一脸不满。那个呆呆手上的伤,来自为她十岁生日时,苦练铁花,铁水不慎溅到他手上的事。
“曲大人,慢走!”小二们忽得一怔,堆砌起满脸的笑容。
沈逐月跨步走了出去,脚上的那双黑皮靴踏出清脆的声音。风吹过她的淄色圆袍,腰上束着的蹀躞带噗噗作响。
月挂枝头,已是暮晚。她不由地抬起头,看见了烟花在天色里熠熠生光。吸引了各种少男少女们纷纷携手围观。
众人殊不知,这其实是鉴书卫集合的信号。
“电行”要来了,而他的搭档“扶风”也出来了。
忽得听见店主唤他收工的声音。她骤然回过头,看着裴回懒洋洋地收起了花棒,打了个哈欠,一摇一晃地走入后院。
呆呆再见。
下次再来看你。
沈逐月微微一笑,一跃而上高处屋檐,众人不知处,将自己的圆袍褪去,赫然是一件白斗篷在月下飞舞。那脸上的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她的面容,便是“扶风”来了。
沈逐月用带着黑手衣的手拔出了横刀,摩挲了起来,那刀在月上泛出铮铮冷冽之光,像极了好友的那颗真心。
同为鉴书卫的官僚们将去截取典籍,顺便等着这个怪盗,不惜将他打尽!
她就这样悄悄的跟着自己身为“鉴书卫”的部下,让他们给自己领路了。
月光下,那场追逐大戏逐渐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