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良久的停顿,叶茴脚步凝滞在原处,窗前的男子也没有动,只侧颜瞳孔里流露出一抹被认出的希冀。
“洛十洲。”
女子肯定的话语犹如一锤敲定在他飘摇无依的魂魄上,放心绽放出全部笑意,转过身,戴上细细银框眼镜,久别重逢的思念。
叶茴就这么看着一身西装革履的洛十洲亮相,与记忆中古色古香的他渐渐重合,大脑加载了会,随便在极简风的办公室里挑了把椅子,“你是…高风集团的……?”
“创始人之一,主要提供资金和创意。”
他边说边走近,半包围住小型会议桌边上的叶茴。
眼睛无限接近那一头乌黑秀发,插兜的手伸出对她指指房间更深处,吐字的气息仿佛就洒在叶茴耳垂,“我们,去里面吧。”
“你。”叶茴偏了些许脸颊,便僵硬停止,余光感受着洛十洲的打量。
“别误会。”洛十洲笑着退开身子,上前一步把单向视线的门推开,“里面是我招待重要人士的贵宾室。”
宽敞如床的软沙发,淡淡熏香,新泡的茶在透明茶壶里滚动,和刚切好摆盘的水果块。
一面书墙中间一道缝隙正慢慢合拢,好奇心驱使,叶茴伸出手想抓住那抹迅速消失的色彩。
可还是慢了几秒,整面书墙已经严丝合缝,看不出半分缝隙的痕迹,回头不解地注视着神情中尽是早有预料的洛十洲,眼神询问。
媚眼抛给瞎子看的体验第一次蔓延在洛十洲心田。
不过其实能猜到叶茴不会对贵宾室陈设留意,反而会对一些奇门遁甲的新奇玩意感兴趣。
于是,笑脸盈盈地解释道:“这是一道暗门,方才是邱溯进来摆放东西。这道门的存在只有我和邱溯,现在还有你,知道。”
“嵌在墙里的暗门啊…”叶茴意犹未尽地摸摸墙面,趁洛十洲走神霎那,快速查验疑似破解机关的想法,瞧着门陡然缓缓挪动,自喜地向洛十洲炫耀,“不过如此。”
奇的是洛十洲并没丝毫生气、被冒犯的样子,反而一声不吭无奈复原了暗门,牵着叶茴坐上软沙发,“我们不叙个旧吗?”
“哦哦,毕竟是有一段游戏机缘,不能辜负。”
叶茴没找到酒,抓起桌上的茶壶哐哐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洛十洲面前,一杯端在自己手里,豪迈得仿佛下一秒即将与洛十洲拜把子。
洛十洲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夺走她就要喝入口中的茶水,轻轻放回桌面同自己的杯子紧挨在一块,绷直的面部肌肉抬眼严肃看着不太正经的叶茴,似乎在微愠边缘。
“叶茴,你不用伪装崇尚金钱。”拦住想辩解的她,继续道,“因为我与你的机缘远不止游戏,更是若干年前内力浩荡大地时就注定。”
窗外飞过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地面仰望的人从来想不到人还可以这般无限接近遥不可及的飞禽,清晰到好像看清楚了每一只大雁的羽毛。
叶茴呆呆地摸到一颗挂着水的葡萄,木木塞进嘴巴里木木咀嚼。
他。什么意思?
内力?
若干年前?
所以他……也是,和我一样的,人?活了很久很久,同样来自内力充沛的时代,的人?!
手指猛地捏爆了晶莹剔透的葡萄,饱满的汁水四溅出指缝。
叶茴怔怔凝视洛十洲,眼眸中多了几分迟疑的探究和期待的渴望。
“对,没错,就是你猜测的那样,我和你是时间的异类,彼此的同类。”身旁的洛十洲肯定,眼眸中前所未有的认真。
即使得到确定的回答,叶茴还是没缓过来。
她不信,不敢信,心底恐惧这些只是恶作剧,那么小的概率,结果说世上不仅有两例,还阴差阳错相遇在一场游戏里…
其实,我已经习惯孤单了…不人不鬼地活着,送走一位又一位朋友。
其实只要认清,只要不抱期望。
形单影单也没什么不好啊?
至少,
很自由快活,
很长命百岁,
不是吗?
但洛十洲居然说,他居然说,我还有同类,我要怎么样才能浇熄心底的火星,怎样才能平复激动的呼吸…
心已经乱了,不管真假。
“叶茴,你相信我。”
洛十洲看出了她的挣扎,靠近一寸紧紧握住叶茴微微颤抖的手,暖意沉厚有力,源源不断输入她顷刻发冷的手指,仿佛一根藤蔓大力拽着落进陷阱的叶茴而出,唤醒她困顿的意识。
叶茴从内心走出,来到阳光透亮的现实,目光深沉地回视着旁边的人,等待他的进一步解释。
洛十洲稍稍安心地笑了笑,明白此刻的她已经找到一个暂且的平衡点。
“游戏,通关狂徒,其实是我用来找寻同伴的工具。”自知有些难以理解,顿了顿后继续说。
“我在它诞生前,注入了一股我的内力,使它能够自动识别那些对我按记忆特意打造的武侠世界有印象的人,甚至若是对方过于强大,还会以她的经历为参考重新安排剧情,生成融合我和那个人记忆的新故事。”
“所以,是我们所经历的种种告诉我,我和你,是同类。”
“怪不得在游戏中,无时无刻不充斥着一股熟悉又陌生的风味,原来是这样。”
叶茴点着头,似乎没有惊讶,平静地接受了洛十洲的说辞。
别怀疑是由于她见多识广,因而可以稳如老狗。
也别怀疑是她惊喜到智商退化,什么话都信。
而是游戏实打实的经历,的确可以匹配上洛十洲的这番解释。
“那……”确认了后,反而有种近乡情怯的内敛涌上大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洛十洲没让叶茴尴尬冷场,握着捂暖和的手再靠近一寸。
叶茴才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完全突破社交距离,不太舒服地往另一边挪挪。
又听见他说,却像只失落被弃的小狗,“身为游戏方,很意外地看到了你留在游戏里的数据…看到了……”
缄口停顿,看向叶茴,心疼,“你幼时的灭门遭遇。”
叶茴揪着提起的心落回胸口,嗐,我当是啥呢,这个早过去了,别看到我后面的事就行……故作轻松地在脑海里吹口哨。
明显洛十洲是正道中人,最好别让他知道自己武林妖女的赫赫大名。
看他仍然未改神色黯然,甚至似乎还胡思乱想地加入了一些惆怅,“没事没事,都那么多年了,早都过去了。”笨拙地尝试安慰道。
叶茴的轻松诙谐,反而衬得洛十洲似乎是个过分多愁善感的人,可他明明行事果决。
“真的很巧。我父亲也遭奸人暗算,我童年时也有灭门经历。叶茴,所以我们真的是一类人,我们应该做知己。”
“哦……”叶茴有些唏嘘,有些茫然。
大概是想要寻求慰藉吧?毕竟被灭门可不是一桩小事,像粒始终熄不灭的火球无时无刻滚动在体内,烙下的疤也许千万年难愈…记忆中的耳边,清词的声音滔滔不绝。
叶茴越想越肯定,伸出手搭在洛十洲的腰间,笨拙又僵硬地拍拍,“别担心别担心,都是过去式。”
呃……其实她一点都不会安慰人。
鬼蜮里的成长之路,只教会了叶茴软弱哭泣无用,自然也从未学过如何安慰。
对自己狠的叶茴只会通过令自己更痛的方式止痛,不再敢喊疼。
何况,自己似乎天生缺根筋,大喜大悲之时她都一直反应平平。
胸口呼吸的停滞,眼尾的一滴泪,那双乌黑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全部。
连自己不喜孤独这事,都是在数次麻木怔忡的失去中慢慢了解的。
洛十洲感受到她手的动作,哭笑不得,但仍然有一股温暖包裹住自己,混合叶茴浑身独特好闻的薄薄清香。
“你愿意做我的知己吗?”拿出一枚镶嵌绿宝石的古典戒指。
郑重得好似求婚。
-
啊?
……脑袋重启了半晌。
“哎呀。”突然豪气云天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一如从前对待跟随自个的那帮手下兄弟们般。
“做什么这客气事情,芸芸众生你我经历相仿、年纪相仿,自然是知己!再说在游戏里你也确实仿佛我肚里蛔虫一样。”
“来,喝一杯。”叶茴不会处理煽情桥段,只能学着故作豪迈,结果往往是明晃晃的出糗。
洛十洲浅笑着看眼睫底下她递来的茶水,顿觉一种今天必须得把这把子给拜了的赶鸭子上架荒谬感,无奈迁就,就着叶茴的手抿了一口,解释自己的意思:
“戴着这枚戒指进入游戏,系统会识别你为开发者,就不会处处为难。”
“这么厉害!”叶茴惊讶,接过戒指置于阳光下查看,“跟地摊上五块两个的没啥区别啊。”回过神发现洛十洲瞬间塌落的肩膀。
意识到说错话,连忙找补,“我对这方面一窍不通,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洛十洲坚强挤出笑容,循循善诱,“所以你收下它是答应我下一次一同进入游戏的请求了吗?”
闻言,叶茴猛地抛开戒指。
戒指在桌面摇摇晃晃,响起她惊惶的声音,“什么,什么请求?”缓了几秒后,对着洛十洲镜片下无辜的水灵灵眼睛。
“我,我得想想,而且我工作那边走,走不开。”高昂的情绪顿时平复。
不能拒绝得太直白,不能让对方难堪。
“好,你想想。”洛十洲听出了她的拒绝,但此时只想为自己捞机会,顺着叶茴的台阶给自己留了个可能。
“吃点水果。”收起戒指。
嗯嗯,叶茴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囫囵抓了两把翡翠多汁的葡萄。
“那什么,我就先走了,要是晚了就没有大巴回去了。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暖空调吹得她脸颊微微发烫,像个能散发热量的人形火炉,从洛总个人专属电梯一路直下。
一秒切换到失去太阳温度而寒风瑟瑟的楼外。
稀薄的阳光正逐渐消落城市上空,一片斑斓晚霞里叶茴急匆匆的身影,像一页黄叶飘远。
洛十洲收回视线,面无表情的脸仰起闭目,把玩手中似乎仍残留她体温的戒指。
叶茴赶上了最后一班车,走下摇摇晃晃的暖黄大巴,回到了夜幕中漆黑冷清的精神病院,马不停蹄地解开锁,抽走铁门上缠绕的链条,跑入楼道。
感应灯随着叶茴的脚步一盏一盏地响起,她没来得及想很多,就得赶紧准备每个患者晚上的饭菜和药品。
叶茴的厨艺不上佳,只能保证他们饿不死,况且今日迟了许多。
心虚地捧着碗里的速食走进房间,好在患者们基本上都没有注意到今晚伙食质量又下降的事,大多都依旧乖乖吃饭。
只有梅姨和抑郁症小患者小谢,敏锐地嗅出了叶茴的应付。
“不吃,难吃。我要段哥哥。”
“……。我要段小哥!”
两个人执拗,叶茴满脸抱歉,好声好气劝了许久,才哄着他俩吃了些。
忙完这些又收拾好碗筷,重新回到值班室的叶茴精疲力尽,可状态仍然高涨,肚子没眼力见地咕噜咕噜,她调动起内力填饱了它。
到叶茴这个境界,不一日三餐按时吃也不会太饿了,只是一种养成的习惯。
兴奋地靠上铁板一块的椅背,白日洛十洲的话一句又一句钻出大脑,一切发生得太快,她需要独自消化消化。
“太奇妙,这件事真的太奇妙。”感叹,情绪被开心和不可思议填满。
就像快清贫一辈子的穷人,一朝发现自己是首富遗落在外的孩子,那种荒谬之下的大脑过载而茫然,大喜过后的呛到口水而委屈冷静,一半是坚信,一半是否定。
那么根据洛十洲的说法,新娘人皮案、盛王梁明庶、云薏云苡……这些事和人其实都是他的经历?好想知道新娘人皮案的真相。
……不对!是洛十洲的经历,怎么游戏中他完全不提?连悄悄提示都没有……而且为何不在游戏里与我相认呢?反而选择宛如大海捞针的方式。
叶茴撇撇嘴,觉得这点有些不对劲。
而且洛十洲似乎很是在意自己幼时被灭门的经历,叶茴想起他安慰自己的模样。
有没有可能,其实他是在安慰当初年幼的自己?
他是我的朋友!我要帮助他走出不幸回忆,不能一提起这个事情就黯然神伤,她下定决心做出决定。
颅内的侠义占据上风,风风火火地有点想一出是一出。
反正根据上次经历得知,不管游戏里过了多久,在现实中也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晚而已。
这次我会仔细检查,确保精神病院患者们的水粮万无一失,锁好门,只是悄悄离开几小时而已嘛,宽慰自己。
她搬了条椅子坐在月下的江水边,波光粼粼的水面安宁地待在深深注视的瞳孔中。
注视得久了还以为自己身处船上,不紧不慢的行船速度应和流水逝去的滴答,慢慢远离岸边,去往了更远更远方。
谁知道呢,究竟是不是叶茴很想念?
静谧无声的江水,好像从来没有改变,又好像其实在秒针滴答一下后就已不是原来。
良久,沉默多时的她忽然笑着感慨一声起身,拖着吱呀吱呀的竹椅,独自一人远离江水边的波光粼粼。
身影被逐渐的黑暗吞没,月光落在她肩头,像霜,像雪,与世界不相融。
褪去所有,最真实的叶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