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囫囵的生活

柏林冬日的阳光总是来得迟疑。申清禾站在学生公寓的窄窗前,呵出的白气在玻璃上凝成转瞬即逝的圆斑。她用手指划过那片潮湿,忽然想起有人曾说呵气成霜是北纬52度特有的浪漫。

“新生活开始了。”她对着空房间呢喃,舌尖抵着上颚发出轻微的"嗒"声,像在嘲笑记忆的不可靠。

洗衣房的烘干机正在吃下她最后一件毛衣。投币口吞下两欧元时发出金属肠胃的蠕动声,她感觉这个想法有些有趣,然后勾起嘴角。她现在的生活,严丝合缝地运转着,连悲伤都被折叠成标准化尺寸。

教学楼前的椴树掉光了叶子。申清禾抱着帆布包穿过长廊,听见自己的靴跟敲打地砖的声音在哥特式拱顶下形成细小的回声。某个瞬间她错觉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就像高二那年邝隽总爱突然出现拍她左肩却躲在右边。她猛地回头,只看见穿深蓝羽绒服的波兰女生正在锁储物柜,金色的发梢沾着未化的雪粒。

"申?"物理系的助教举着咖啡杯叫住她,"周三的seminar要带石墨烯样本。"他的德语带着巴伐利亚腔,把她的姓氏念得像一声叹息。她点头时瞥见对方无名指的戒痕,新鲜的粉色嵌在麦色皮肤里,像未愈合的伤口。哦!我也有呢,只是戒指还没有所以没有印记。她这样想着。

一天的课程开始了,她习惯地打开手机录音功能,然后祈求这堂课老师不要注意到她。

晚上她打算只喝酸奶了,超市冰柜的玻璃映出她模糊的轮廓。申清禾在酸奶货架前停留太久,冷气顺着脚踝爬上脊椎。她最终拿了最便宜的酸樱桃口味,包装上的德语说明写着“含真实果粒”,她点点头,认可自己的德语水平,这个还是看得懂的。

手机震动了一下,“记得吃维生素。”消息末尾附着一个中老年专用微笑表情。申清禾同样也回复了一个用花排成“好的”的表情,然后把手机倒扣在桌上,叉子尖戳进酸奶盖的铝箔,溅起的白色斑点落在袖口,像一小串未命名的星座。

哎,好像有点孤独哦,她刚刚还想着微风轻轻把头发扬起来的样子是不是很有氛围感?然后意识到这种情绪。

某些情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不是尖锐的疼痛,而是类似低温烫伤的钝感。

凌晨三点惊醒,发现暖气阀不知何时被调到了最大。干燥的热风里,申清禾赤脚走到窗前。对面公寓有个窗口亮着暖黄的灯,穿吊带裙的女人正在给盆栽浇水。她下意识摸向颈间,却只触到空荡荡的皮肤——那条星座项链在出国前就被她塞进了虹口旧货市场的捐赠箱。月光把窗框的影子投在地上,形成一道道栅栏般的浅灰色条纹。

周末的跳蚤市场弥漫着肉桂红酒的甜腻。她在旧书摊发现第三版的《物理学的进化》,扉页上有褪色的钢笔字迹:“致亲爱的R,愿平行宇宙里的我们永不分离。”书页间夹着半张音乐会门票,被时光腌渍成淡褐色。

摊主是个独眼老人,接过五欧元时突然用英语说:“东方人的眼睛最适合藏秘密。”她想起之前看过的电影,如法炮制里面的台词:“这是我妈妈给我的。”她浅笑一声想看对方反应,然而他却招待下一个客户去了。

她的声音慢慢变小,漫不经心地哼着不知名的调调,就像刚刚那句话是她自言自语一样。

地铁U8线摇晃着穿过地下隧道。申清禾数着对面车窗反射的光斑,想起邝隽总说城市轨道交通是"钢铁铸就的毛细血管"。此刻有醉汉在隔壁车厢唱《Rose Rose I Love You》,跑调的音符混着柴油味灌进来。她低头看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脸,发现嘴角不知何时沾着一点肉桂粉,这微不足道的瑕疵突然让她获得某种古怪的慰藉。

邝隽是她高中男友,市面上称为初恋。

——

云城的春天,总是浸润着一种湿漉漉的暖意。申清禾就出生在这座被江水环绕的城市,在弥漫着外婆苏玉梅熬煮醪糟甜香的小院里长大。她的童年记忆里,父亲申振华的身影是模糊的、断断续续的。那个总穿着工装、身上带着遥远尘土气息的男人,为了家庭的生计,常年驻守在遥远的西岭。每一次的离别,都在小小的清禾心里刻下深深浅浅的沟壑,分离的焦虑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她敏感的心。

外婆苏玉梅是清禾童年最坚实的港湾。她用慈爱和豁达填补着父爱的缺失,教会清禾善良与坚韧。清禾将对小动物的怜爱付诸行动,小小年纪便成了小区流浪猫狗的“守护神”,后来更是在家人支持下,建立了小小的“禾苗流浪驿站”。在这个过程中,她懵懂地学会了责任、付出,也埋下了对情感深刻理解的种子。

申清禾推开二中晨曦校区墨绿色宿舍门时,12岁的阳光正斜斜打在她新学会的鱼骨辫上,发梢跳跃着金芒。宿舍里飘散着新刷墙壁和木床混合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

“申清禾?” 一个顶着鸡窝头的脑袋猛地从靠窗的上铺探出来,圆框眼镜后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我看了你校报上的文章,太酷了!”

深夜,徐绵轻轻敲着清禾的床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些可爱的试探:“你能跟我玩吗?”女孩子的友谊总是这样神奇的开始。

清禾的世界,在踏入这所全寄宿制中学的第一天,就被这两个女孩点亮了。方枭于,她的同桌,田径队王牌,像一团炽热燃烧的火,充满原始的生命力。徐绵,她的室友,文学社鬼才,每天拿相机拍个不停(她说是摄影,采风!)思维天马行空,像夜空里捉摸不定的风。

初二那年暴雨冲垮流浪猫窝棚,梅雨漫过香樟街的黄昏,十四岁的申清禾蜷在自行车棚角落。三只湿透的奶猫在她怀里颤抖,雨水顺着校服滴成浅洼。

“配电室的门撬开啦!”房枭于的帆布鞋踩碎水光,身后跟着抱纱布卷的徐绵。三个少女将废弃配电室擦净,方枭于用红漆在门板画上歪扭猫头:“欢迎入住猫星基地!”

邝隽的出现像雨停时突然坠落的日光。那日,申清禾在基地墙根发现个穿小西装的少年。熨帖的英伦格纹沾了泥点,他正把火腿肠掰碎喂一只瘸腿泰迪。

“同学...”少年抬头时,镜片后的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能租个位置吗?它叫北斗。” 他递来铁盒装的曲奇,“租金是每日三块。”

雨声渐密时,申清禾看见他白衬衫口袋里的棱镜。光穿过三棱玻璃,在斑驳墙面上折出微型彩虹。

大他们两届的学长成航在“顺路”路过他们基地7次后,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我可以采访你们吗?”

——

十二月第一个周日,她迷路走到了万湖。结冰的湖面像被擦花的毛玻璃,几个孩子在岸边掷石子,冰层传来空洞的回响。

申清禾坐在长椅上啃冷掉的面包卷,候鸟的阴影不时掠过雪地。有只乌鸦停在她脚边,黑曜石般的眼珠倒映着她围巾的暗红。她想跟它打个招呼但是怕它被吓跑,当它突然衔走她掉落的面包屑时,申清禾竟感到一丝被掠夺的痛快。

圣诞集市的气球灯串亮起来时,她正站在巧克力摊前犹豫。留胡子的摊主突然掰了块一小块黑巧递来:“尝尝”她怔忡间已接过,可可的苦香在舌尖漫开,这和思念一样,初尝苦涩,回味甘甜。她被自己的“文采”逗笑了,买了一些。

转身时撞到穿驯鹿毛衣的男孩,他手里的热红酒泼洒在她大衣上,形成一片紫红色的污渍。“对不起!”,慌乱中他掏出纸巾,她摆摆手说着没关系,她撇到他脚上的鞋子,是初恋喜欢的牌子。

夜幕完全降临后,她站在公寓楼下看自己呼出的白气。三楼窗台有盆风信子,在零下五度的空气里固执地开着紫色花序。申清禾数着花瓣,当她感觉到有些无聊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房屋中介发来的续租提醒,末尾写着:"柏林冬天很长,但春天总会来的。"她抬头再看那盆风信子,突然觉得它像某个悬而未决的疑问,孤零零地悬挂在黑暗里。

——

“墨城往北三百里才有石油。”父亲揉乱她刘海,“好好念书,别学爸当流浪汉。”

申家院门被吉普车碾出深痕。父亲出发去漠北油田那日,吉普车卷起的沙尘迷了申清禾的眼。引擎轰鸣远去时,墙根传来窸窣声。她蹲在院墙下揉眼睛,忽然有清凉贴上眼皮。

“薄荷能镇痛。”邝隽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胀,像随时要飞走的风筝。

“好奇怪哦!就像北斗七星指的方向明明在屋顶,伸手却什么都摸不到。”

少年从口袋掏出三棱镜,突然抵在她眼前。琉璃色光斑在砖墙跳跃:“因为光要走一百年呀!就像你爸的钻头,此刻正触碰万年前的星光。”

她被缤纷的色彩吸引住了,眼里倒影着彩虹,充满着好奇:“这是怎么回事!”

他总带稀奇物件给她:窗台的“陨石”(其实是锅炉渣),《十万个为什么》夹着的糖纸书签。当篮球场喝彩震天时,他们躲在猫星基地听收音机里的杂音信号,他说这是外星人的讯息。

这个总爱说怪话的男孩,那时是小禾苗最特别的朋友了。他家窗台堆着很多稀奇古怪的石头,他坚持说是“陨石”;自行车筐里塞着《我爱天文》杂志,白衬衫口袋里永远揣着棱镜。当其他男孩在足球场疯跑时,邝隽绘声绘色向清禾介绍黑子:“太阳也有雀斑呢。”申清禾忽然发觉自己的睫毛在夕照里也镶着金斑。

——

申清禾在莉娜的花店里帮忙包扎一束紫罗兰。淡雅的花香萦绕在鼻尖,却驱不散心底的阴霾。她的手指有些僵硬,动作远不如莉娜那般流畅优雅。

“这里,尤加利叶要这样斜插进去,增加层次感。”莉娜温柔地指导着,红棕色的卷发垂落颊边。她看着申清禾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轻声问:“昨晚没睡好?”

申清禾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嗯,有点认床。”她不想提及那个被泪水浸透的夜晚。

花店的门铃轻响,一个身影走了进来。深棕色的卷发随意地在脑后扎了个小揪,穿着格纹马甲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左手指尖似乎总沾着点淡黄色的松香碎屑——是阿德里安,街角那家乐器店的老板。

“Guten Tag, Damen!”(日安,女士们!)阿德里安笑着打招呼,带着法语的慵懒腔调,目光落在申清禾包扎的花束上,“Wie sch?n es ist! Für mich?”(真漂亮!给我的吗?)

申清禾下意识地把花束往身后藏了藏,脸颊微热:“Nein, die sind für die kunden...”(不,是给客人的。)

阿德里安耸耸肩,露出一个失望又带着点狡黠的表情,转而看向莉娜:“莉娜,之前订的玫瑰到了吗?我需要一些新鲜的放在店里。”

莉娜去里间取花。花店里只剩下申清禾和阿德里安。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阿德里安的目光扫过工作台上散落的花材,拿起一支略显蔫巴的向日葵:“这朵小太阳,看起来不太开心?”

申清禾没说话,只是低头整理着丝带。

“你知道吗?”阿德里安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悦耳,“痛苦就像玫瑰的刺,很尖锐,很恼人。但关键在于,”他拿起一支饱满鲜艳的玫瑰,熟练地剪掉茎杆上的刺,“你选择握住它的方式。是只盯着刺,被扎得满手是血,还是…学会避开它,欣赏它绽放的美?”

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那支处理好的玫瑰,递到申清禾面前,深棕色的眼眸带着温和的笑意:“送给你,东方的星辰女孩。希望它能带给你一点阳光。”

申清禾怔怔地看着那支玫瑰,又看向阿德里安真诚的眼睛。一种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情绪,像初春解冻的溪流,微微润湿了她干涸龟裂的心田。她迟疑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玫瑰。娇嫩的花瓣蹭过指尖,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谢谢…”她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

“不客气。”阿德里安的笑容加深了,“对了,听莉娜说你对提琴有兴趣?随时欢迎来店里坐坐,我教你。免费的,就当…花束的回礼?”他眨眨眼,带着法国人特有的浪漫随性。

莉娜抱着玫瑰出来,阿德里安付了钱,抱着花束离开。临走前,他又回头看了申清禾一眼,目光在她手中的玫瑰上停留了一瞬,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门铃再次轻响,花店里恢复了安静。申清禾低头看着手中那支娇艳欲滴的玫瑰,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花瓣。

莉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洞察一切的温柔:“阿德里安是个很温暖的人,像柏林难得的好阳光。有时候,接受一份善意,也是对自己的温柔。”

申清禾没说话,只是将玫瑰小心地插进了旁边一个装着清水的玻璃瓶里。那抹鲜艳的红色,在满室淡雅的花卉中显得格外醒目,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

封面是我自己画的啦啊啦,我之后还会画角色卡的,我喜欢我的每一个角色[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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