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人跟他说话,那人的第一反应是惊恐,后退半步意识到来人没有恶意才紧张地点头。
时漾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害,她也后退半步保持着令让人觉得安全的距离,然后才道,“我也在等人,维利,也许您认识他,我是他的朋友,昨天他跟着一起下矿了,但是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有点担心,想知道他会不会有危险,想着您可能在矿场待的时间长,所以来问问您。”
她的话一落,那人的眼眶顿时湿润了。
时漾说得对,他在矿场这么多年,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可他心里总抱着那一丝侥幸,怎么就偏偏轮到了自己身上呢。
现在,时漾的话戳破了他的幻想,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在他小时候,他的阿帕就因为矿难去世,后来他的阿塔因为矿物污染染病去世,现在,他的爱人也要因为矿难去世了!
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匍匐着哭泣。
他的哭声如同一根导火线,周围所有张望着的人都被点燃了,她们愤怒,她们悲痛,她们哭喊着自己的孩子与亲人:
“我的孩子!!!”
厉鬼一样凄厉的尖声发起冲锋的号角,各种哭声与怒吼一齐爆发了。
“天杀的!你还我阿塔的命!!”
“啊——啊——啊——啊——啊——”
“人呢!把工头叫出来!我要杀了他!”
“还我孩子...你还我的孩子...”
人在悲痛时,表现出来的情态也是各不相同的,有人仰天怒吼,有人呜咽难以出声,有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里只有无意义的嘶喊。
有人哭得真切,悲痛到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有的人凑个热闹,试图从中获利。
有个年轻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神情怔愣祥林嫂一般不断呢喃,“我的爱人...我跟她在一起才不到一个月,但是我们从小就认识了,她答应永远都不会抛弃我...她说以后攒够了钱就和我一起离开截塔星...我们在一起还不到一个月呢...”
这时一名肩膀微塌,头发稀疏的青年Beta站出来伸张正义,她走到众人面前,高举着铁镐一样的工具,大声疾呼:
“各位!我知道大家现在一定悲痛万分,但只有悲痛是没有用的,我们必须找工头弄个清楚明白,假若只是延迟那再好不过,但若真发生了矿难我们的亲人朋友死在了里面,我们也不能轻易饶过他们,他们必须给我们个交代!”
“对!给个交代!”下面有人高举着拳头呼应。
一个人振臂高呼,两三人振臂高呼,她们的心情感染了其他人,上百人都振臂高呼了,以那个中年Beta为首,上百人的队伍跟在她身后开始游行,她们抗议的口号在**的矿山之间来回反弹。
她们的行为立刻就惊动了上层,昨天负责招募的工头被推出来,面对失去理智想要把他生吞活剥的群众,被推出来时这个工头失去了昨天指点江山的威风,手脚海绵一样发软,在上百人仇恨的目光里,他强作镇定地卖惨。
他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手掌拍着大腿,又抹了一下眼泪,哭爹喊娘地喊:“我对不起各位啊,我们已经尽力了,但是矿洞它是突然塌陷的,一秒的时间全塌了,人都埋在下面扒都扒不出来啊,我们也没有办法...”
他哭得凄凄惨惨,哭得涕泗横流,毫无尊严地跪在所有人面前,人群在他的哭泣下安静下来,强硬的态度与怨恨在泪水里被软化,她们以为自己要对付的是一个恶人,可这个恶人变成了可怜人,于是她们不知所措了,不知道满腔的怨恨该对谁发泄了。
“你有什么脸在这里哭!”为首的青年的Beta没有被他的泪水迷惑,她的态度依旧强硬,“你们不是故意的,你们没有办法,那些下矿死去的人就不无辜吗?她们就是白死的吗?她们的亲人朋友难道就活该承受这些吗?你们难道没有一点责任吗?!”
“责任...责任当然是有的。”跪在地上的工头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低声下气地回答,“你们放心,我们一定会按照合同赔偿的。”
为首的青年Beta听到这句话满意了,她老鼠一样精明的眼闪烁,她鼓动这么多人抗议为的就是赔偿金,虽然她既没有亲人死去也没有朋友死去,但是下矿的人没有身份的人多的是,到时候浑水摸鱼随便认领一具就能轻松领到两万星币,何乐而不为呢。
心里这样想着,她面上依旧一片愤懑,狗皮膏药一样不肯放过,“赔偿?我们要的是钱吗?你那合同的赔偿金一共就两万,两万你打发乞丐呢!”
两万太少了,除非加钱。
四月脑子天生就好使,一肚子的坏水,她不依不饶,试图在这场矿难里捞更多的油水。
原本马上平息,已经准备妥协的人群因她的话再次沸腾起来,群情激愤。
“对!你们已经赔钱就完事了?必须一命还一命!!”
“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你们说死了就死了,尸体呢?没有见到尸体前我绝不会相信!”
喊着一命还一命的人是个行动派,她双眼赤红地冲上去,对跪在地上的工头拳打脚踢,因为有她带头,其他人也纷纷围了上去,碰得到的人上拳头上脚,碰不到的人往里吐唾沫,被打的工头哎呦哎呦地叫唤。
有人喊应该找这人的领导,于是人群就从工头身上踏过去,要去找矿场领导算账。
前去找领导算账的队伍在路途中不断壮大,除了拾荒者还有正式矿工,从一百出头变成了两三百人,后面还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
四月依旧走在人群最前面,她穿着破旧的衣服,灰头土脸,简直就是拾荒者形象的代表,几百人的队伍跟在她身后,四月内心既惶恐又激动,她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大,会有这么多人跟随,她心里发虚,想走又不想走,她此生还未有过这样的辉煌时刻。
四月旁边是一位正式工人,他也有亲人死在了这场矿难里,这人是在半途中加入进来的,之所以站在队伍前面是因为他知道领导在哪自愿领路。
一位拾荒者代表与一位矿工代表身后跟着几百人,她们来势汹汹,心中充满了怒火,只有暴力与鲜血才能平息。
过了几分钟,游行队伍终于来到领导大楼前,她们到来时,大楼门口已有一群安保挡在那里了,他们面目凶恶,手里拿着枪。
看见枪的那一瞬,四月下意识想要后退逃跑,她只是想要捞钱,没想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但是她身后的群众却不允许,她们没有犹豫地冲上去了。
一群手无寸铁的人,带着一腔怒火朝着带枪的敌人冲了上去
仇恨让她们失去了理智,怒火让她们忘记了恐惧。
穿着灰色工服的、穿着各色破烂衣服的与穿着黑色安保服的人进入同一幅画面,红色颜料最先迸溅,然后是尖利的伴奏、炙热的火光,灰色的人倒下,彩色的人与黑色的人同时倒下。
黑色的人起先占据上风,他们的每一声枪响对面都会有一个人倒下,但是倒下一个后面又会冲上四五个,当他们来不及开枪时,倒在地上的人就会变成他们,手中的枪就会跑到敌人手里。
于是拿着枪的工人与拾荒者越来越多,场面逐渐倾斜。
四月藏在人群后方,时刻观察着形势,她的脚尖向左,时刻准备跑路,但当矿工的拾荒者的赢面开始变大时,她又欢欣鼓舞起来,脚尖收回一点点。
当她以为快要成功时,身后看热闹的人群却突然散开,一群身体上有着各种图案首饰的帮派人员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如螃蟹横行。
四月见势不妙,连忙退至周围人群。
为首的帮派头领走过去先是对着天一阵“突突”,然后又将某个人拽过来踩在脚下,接着才开口,语气很是吊儿郎当,“众位搁这儿闹事儿呢?闹事儿没关系,只要不是在我的地盘上我都不介意,但是呢,收了钱我们也没办法啊。
人总不能言而无信对吧,这样吧,大家给我个面子各退一步,你们呢也别闹了,我呢帮你们要到赔偿,两万是有点少,我也觉得他们实在太抠了,三万,三万总行了吧,就算是给我们奥普拉一个面子。”
闹事儿的人听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畏惧于她们手里的枪,也畏惧这个帮派的威名。
奥普拉帮派是中心矿区最具威名的帮派之一,由社会闲散人员组成,平时活动是帮助矿场维持秩序平复暴-乱,主要业务是经营小型矿场,经济来源一部分是自营矿场一部分是其他矿场领导上交的保护费。
奥普拉最大的对手是依附于移民执法局的罗埃尔,罗埃尔帮派相比奥普拉更多从事经济活动,手下开设酒吧赌场,经济来源是收商家保护费以及作为移民执法局的打手。
这些帮派人员心狠手辣,常常为了地盘火拼,说砍胳膊就砍胳膊,说砍手就砍手,眼都不带眨一下。
在奥普拉的威胁与好言相劝之下,死者家属不情愿也得情愿地同意了,一场暴-乱就这样被平息。
双方约定好后天下午在矿场领取抚恤金,然后就各自离开了,周围的看客也都散去,唯有时漾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像是一个突然变成孤儿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