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缓慢行进，不一会，游承安前面的人就走进了光幕，静止的光幕像被扰动的水一样，轻柔地随之波动，待他完全没入后，蓝色的光幕变成了黄色。
她跟着上前一步，停在入口处。面前的门没有门框或门板，取而代之的是由从地面连接到天花板的一道淡黄色的不透明光幕，黑黄相间的斜纹警戒线悬浮在光门的三十厘米外，上有四个大字“禁止进入”。
游承安曾听说以前有人发疯时试图闯进去过，也不知道是神经感染还是基因崩溃，总之那个疯子在队伍里突然嚎叫起来，眼睛神经质地瞪大了，眼角都隐隐有些撕裂，眼珠也被染成了红色，露出来的皮肤能看见爆凸的血管，大大小小的，从手背，到脖颈，血管像被埋进去的树根一样，突兀而可怖。
周围的人齐齐散开，他就像被红布挑衅的斗牛，哼哧哼哧地冲着光幕。但不管他怎么攻击，光幕始终坚如磐石，只有淡淡的波纹从他砸上去的拳下漾开。与此同时，AI也发出警告，在三次警告未果后，果断射击……
死了吗？听者兴致勃勃地追问。
讲述的人幸灾乐祸：“比那遭多了，想死了一了百了？那可不行。N-ML一打进去，人当时就僵住了，哐当砸下去，被拖走的时候还睁着眼呢。唉，就是可惜了他的桶。”他一回忆起来就心痛，摇着头，脸上露出真切的惋惜，“也被带走了，那么满一个，被压得快碰到地上，那家伙绝对是压着最大承载量放的，你看，就是那么满，我当时就在他后面，那么满一个。”
他长吁短叹，不知道为自己错失的额外收获重复了多少次。那关闭的舱门里，是不是还有什么格外值钱的东西？就算没有，那也是一笔让人惊喜的额外收入。
游承安眼神无着落地看向面前的光幕。在那个故事里，突然发病的人似乎危害很大，大家都纷纷让开了，不愿意和他接触。但为什么是“散开”，而不是“逃窜”？他们似乎不担心自己被攻击，是因为自己有能力反制吗？那为什么没人出手，而是全都冷眼旁观？
比起可以猜出是一种控制手段的注射剂“NML”，还有某种屡见不鲜，大家意外但并不算惊奇的“突然发疯”，这很小的一个点却莫名更让她在意。
她莫名在脑海中构建出当时的场景：一个崩溃的人在这个位置，或许就在她站着的这里，疯狂砸向光幕，周围的人离得远远的，一言不发，甚至可以说百无聊赖地等着一切结束。
她转过头，隔着空白地带，围观人群环成一个半圆，有的觊觎着那个满满当当的悬浮桶，有的不耐烦地咋舌，手臂环在胸前，脚尖焦躁地快速点地催促，有的发呆地看向一边——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袭来。
警告，警告，警告。
她仰起头，捕捉不知从何而起回荡在整个空间的命令。
三次警告后射击。砰。
她的视线追随着在空中划出波纹的细小针剂，落在旁边的人脖颈上，他应声倒地。
既然AI有控制的方法，为什么不是在人群散开的时候就及时制止，而是一定要等到光幕被攻击后才出手？它只能反击吗，还是只要有攻击行为就会制止？如果那个人没表现出攻击行为，那又会怎么结束？
眼前的文字悄无声息地转变为了“可通行”，柔和的蓝色邀请她进入。游承安收起思绪，带着悬浮桶一步迈入。
面前豁然开朗，长方形的白色空旷房间，正对着的墙上是另一面光幕，交易完的人会从那里离开。房间右手的正中站着工作人员，他双手自然垂落在身边，双腿并着，脚尖微分，站得像一把收拢的长柄伞，笔直优雅。
长至肩头的黑发整齐地垂落，边缘在脖子周围绕成一个圆，更突出了脖子上印着的竖式条形码。
他没有名字，游承安好奇地问过，他有些惊讶，秀气的眉毛微微扬起，眼睛微睁，这些细微的设计让他更像人类：“您可以叫我的代码，也可以叫我的分类……”
——评估员。
他扬起标准的微笑，看过来，语气柔缓地开口：“您好，游，很高兴您今天也平安归来。请将您的悬浮桶放入寄存台等待评估，已确认您未领取装备，无需退回。”
地面打开，露出一个圆形洞口，带护栏的两层钨钢平台缓缓上升，到一定高度后停止。游承安侧身按了悬浮桶上的按钮，指纹识别无误，悬浮桶滴滴两声，像只鸟自动飞到下面的平台上停住。平台承载后正要下降，游承安突然出声打断了它：“等等。”
评估员耐心询问道：“请问您有什么疑问吗？”
不，与其说是疑问，倒不如说是和自己的博弈。游承安盯着桶，嘴唇紧抿，皱起眉头思索，终于还是妥协了。她投降一样呼了口气，头疼地揉揉太阳穴，说：“请将里面的半个机器人拿出来，谢谢。那个不换。”
然而对方毫无反应。
没有听见预期的回复，游承安疑惑地抬头看过去。
评估员带着始终如一的微笑暂停活动了。
游承安有些迷茫挥挥手：“你好？评估员，听见了吗？”
评估员还是没有动作。
怎么，卡了吗？但是她对电器唯一的维修手段就是重启，这人生地不熟的，她很担心在找开关的时候就被怀疑要抢劫给击毙了。
游承安迷茫扭着头到处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个什么，紧急报修的联系电话吗？
出于对程序自动给悬浮桶收回去的忧心，她索性自己动手，谨慎地走到桶边，边走边小心对评估员打招呼报备：“我先把桶打开拿一下，需要多少钱你可以从我工资里扣，不是要跳下去偷东西哦。”转头又安抚地面，“你也先不要动，我怕跌下去，可千万别把我跌下去……”
要知道电器卡住的时候最危险了，比如电梯、自动扶梯、跳楼机……一瞬间所有高空坠落的案例从脑海中划过。
游承安不敢踩过去，远远弓步，颤巍巍地伸手，生怕被夹了，手指来回试探，最后咬牙一戳，马上后跳一米远。
还好舱门正常打开了，她几步上前迅速把机器人扯出来，关门，弯着腰把它拖得叮铃哐啷地退后，才长舒一口气。
这时，评估员终于卡回来了，他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询问：“请问您是要留下这个机器人吗？”
“是的。”
“该机器人已报废，如果维修到可以开机的程度，需要更换配件二十六项，包括最昂贵的小型钍核反应堆，全套冷却系统，维修价值不高，请问您是否确认兑换？”
“是的。”游承安摸不着头脑，她知道有些员工是自留过的，还有动手能力强的自己攒零件拼工具。报废的机器人报价也不高，和废钢废铁差不多，需要这么慎重的再三确认吗？
“经检测，该名机器人并非特殊类别，仅为普通的家用机器人，可替代性极高，目前缺失机体百分之五十，请问是否确认兑换？”
“是的，我确认。”游承安疑惑又有些紧张，担心这是个隐晦的提醒，就像买东西朋友一直说着不错但是又让再去其它地方看看的话，多半就是不行，“留着他有什么问题吗？”
评估员又卡了两秒，笑容不改：“非常抱歉，这只是为了确保您了解交易详情，希望不会引起您的不快。既然您已经确认，剩余物品将继续回收，该机器人的费用为四十元，将从您工资中实时扣除，请问是否需要查看明细？”
“不用，我也没生气，只是有些，嗯，疑惑。”游承安舒了口气。
钛钢检测平台缓缓下降，回归地下后，洞口又严丝合缝地封住了。等了没几分钟，评估员如常报出结果：“您的评估已完成，本次回收金额为200元。请问是否需要查看兑换明细？”
“啊？啊，不用。”游承安正在费劲地把手臂上挂着的机器人往上提，随口回复。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莫名的停顿后，才接着问，“是否需要维修服务？”
游承安终于把机器人抱上肩膀扛着，腾出空来，她好奇地问：“不，我暂时不打算修，……你今天似乎比以前反应慢多了，是运行过载了吗？”
评估员蓝色的机械眼睛中轮盘旋转，他低声说：“可能是的，稍后会再进行自检。”
游承安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把机器人往身上送了送，一手抬着他的底端一手扶着他的背，长长的手臂从游承安的颈后和臂弯垂下来，冰凉凉地贴住皮肤，她不自在地扭扭脖子，一知半解地根据玩手机的经验建议道：“或许，呃，删除一些冗余数据会好一点？清理后台什么的……我也不太清楚这方面，总之，希望你身体健康。没其它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她双手都不空，于是眯起眼睛笑盈盈地说再见，转身扛着机器人往出口去了。
评估员静默地注视她的背影，轻轻道别：“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