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也没绕道,为什么走这么久还没看见评估兑付所?游承安心里犯着嘀咕,把下半张脸蒙着的三角形布料往上提了提,确保它盖住鼻子。
虽然作为“面罩”来说,它只能起到很有限的遮灰作用,每次放下面罩还是满鼻子黑色颗粒,但也聊胜于无。
快到了吧?怎么还没到?
不管转多少个弯,始终是如出一辙的景色,宛如在迷宫中行进。
只有高达三十米的机械臂能看清全貌——占地面积超过1.2平方公里的大型垃圾场内,数十座垃圾山高耸,间距狭窄、弯曲的小路上,看起来只有米粒大小的人在其中穿行。有些正匆忙往回赶,像被风吹动的滚珠,有些还在打作一团,像纠结的电线。
机械臂一如既往地工作,按照设定程序,将被倾倒的废弃机械整合到一边,一层一层压得密密实实。在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下,不同的机体强行嵌合,堆叠形成的金属垃圾山逐渐加固,坚如真正的山体。
有些零件从变形的机械上崩出,不可避免地滚落下来,掉在泥地上,又被来往的人毫不在意地踩进去。
也不知经过多少滚落、踩实,斗转星移,日升月转,泥土逐渐被金属覆盖,本来平整的地面才形成现在这般厚薄不一、凹凸不平的地势。
之前还没适应的时候,游承安总被硌得呲牙咧嘴,走得也费劲,后来好点了,能散步一样慢慢走,就当做走石子路按摩经脉了。
这会,她咬紧后槽牙健步如飞。
再次感慨,人真是潜力无限。
防护服一直没说话,默不吭声地往前走,虽然如闲庭信步,走得不紧不慢,但要跟上也得费点劲,毕竟腿的长度摆在那儿,一步抵她几步。
她紧盯着对方的腿,闷头竞走,就差一路小跑了。
到底……走了多久……
前方、后方,全是复制粘贴一样的景色,一模一样的金属山体似乎无穷无尽,只有路边等距竖立的黄色指引杆是不同的颜色,两个间隔大约二十米,她们经过了多少个?
游承安闭了闭眼,试图把急促的呼吸调整过来,可惜鼻前的布料仍然被不规律的呼吸吹得大幅度起伏,蒸腾的汗气裹在衣服里,黏腻闷热,像是裹了一圈保鲜膜般让人不适。她有些烦躁地拉了两下衣领,捏住贴在身上的衣服撕开点透气,又反手去摸包里的平板打算看看时间。
然而,手指刚拉开一段拉链,刻意忽略的记忆迅猛袭来,她猛地想起,平板已经殉职了,而同样宣告报废的死机二号还塞在悬浮桶里。
游承安差点被打击得走不动路,原地顿了一秒,她丧眉搭眼的默默叹了口气,把背包拉链又拉了回去。
她并不知道,在她度秒如年的时候,旁边的人也因为她接连不断的小动作被刺激得疲惫不堪。
卡卡洛夫神经都快绷累了,警惕心像一根被随意拨弄的橡皮筋,被毫无规律地扯起来弹动,扯的人还下狠手,豪迈地弹得梆梆响,余韵震得他太阳穴嗡嗡的:
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的腿看,是不是想要踢我的腿骨?这个距离确实有些危险,不过要是以为可以得手就小瞧我了。我到时都不用避开,直接出腿横挡。
扯那个遮脸布是要下手的征兆吗?他站住了,掏包了,果然!……等等,怎么又拉上了?
卡卡洛夫身体肌肉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战斗准备做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没看见对方出手,他越发慎重:是试图麻痹我吗?这么不起眼的人,心思却如此深沉,多可怕的谋划。
他很少后悔自己的决策,就算面临这种状况,他也不为之前突发奇想的同行而懊恼,只是不由得把越来越多的注意力放过去,连远远传来的呼喊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倒是游承安率先停住了。
她一停,卡卡洛夫也立马跟着停下。游承安闻声抬头,熟悉的评估兑付所外,一个小人正目标明确地冲着他们欢快招手。
她迟疑地扭头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
游承安疲惫又好奇地轻声问旁边的防护服:“他是在叫你吗?你叫卡卡?”
防护服的隔音可能有些过好了,她又问了一遍,才听见一个闷声闷气的回复:“卡卡洛夫。”
卡卡洛夫,她默念了两遍,确认自己发音没问题,才友好地继续问:“他是你的朋友吗?”
等等,这个问题……
卡卡洛夫一个猛低头,警觉地看过来:“你什么意思?”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许多不堪的回忆涌上心头。问天气被怀疑是“不会吧不会吧,你难不成连天气预报都不会看吗?还是说你压根没有电子设备”的嘲讽,聊食物被看作是“你这悲惨的人生有吃过什么好东西吗?我怀疑你连肚子都没填饱过呢可怜虫”的挑衅。
谈工作被认为是在打探消息,说主管差点被举报,就他们的个人特质开展话题,比如“你的眼睛看上去好漂亮”,还没来得及展开话题,就被嫌弃地避开了,还留下一句:“就你还收藏人体?价都出不起吧。”
惨遭滑铁卢的游承安笑容都僵住了,只看见一个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徒留自己气得咬牙切齿:你们都是被害妄想症吗?怎么随便说句话都能引爆你们的神经啊!
好吧好吧,要理解,这里可是互相争斗的垃圾场。
她又在心里叹了口气,重新打起精神,正打算解释一下,一团火红猛地冒出来占据了整个视野,眼睛像被这么鲜艳明亮的红灼烧得发热。
她惊得下意识退了一步,才看清是一个埋着的头。
左支右翘的红色短发看起来不算蓬乱,更像小鸟羽毛,毛绒绒的,活泼地一片片翘起,动起来的时候还一颤一颤,可爱得让人心情放松。
红羽突然升高了,她费劲地把不自觉跟着升高的视线从他头顶上拔下来,转为礼貌地注视对方正脸。
面前这位少年直起身也有不输防护服的身高,一张看起来无忧无虑的脸上扬起一个快乐的笑,他大大方方地打招呼:“嘿,你好!”
好难得在这遇见能正常沟通的人,游承安不由得也跟着微笑起来,反正也快到边缘,这里的污染颗粒物含量少到几乎没有,她也把面罩拉下来,和善地问候:“你好,”顺口又问道,“你刚才埋着头是看什么呢?”
少年也很爽快地回复:“我看你背包带子呢,刚才就觉得不对,这会凑近一看,果然是要断了。”
嗯?嗯?!
游承安后知后觉地看过去,本来就在那场摔倒中磨烂的带子裂得更严重了,她渐渐睁大眼睛,在悲痛的注视下,伴随着轻轻的一声,最后一根不屈不挠揪住两端的连接线终于宣告退休。
——今天,确实是倒霉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