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借我两千块,月底发工资还你!”
王大通对着终端悲戚喊道:“别再找我借钱了,我失业了!”
失业前,王大通已然喜欢上了这座名为平都的城市,一股名为归属感的情感已然萌芽并渐渐茁壮。
然而失业仿佛一巴掌扇在面上,令他自微醺般的沉醉里猛然清醒,意识到无论是这座城市的繁华奢靡,还是那无与伦比的先进技术,亦或是那远大而无限的未来,都与他没有干系。
清醒过来,他才看清自己之前以为稳定的生活,其实根本是不堪一击。失业轻轻松松斩断了他赖以生存的一切。他原来是一只飘在高空的风筝,仅仅由一根细线牵着。那根线被轻易剪断,他便失了所有的气力,自高空坠落,无力回天。
他为自己曾经的归属感感到羞耻。狠狠砸在地上,他才想起来自己的来处。
他是地里长出来的,坚实的大地才是他的来处。
乌壤是他的故乡,那里没有高楼,有的只是望不见尽头的乌黑土壤。儿时的他最爱爬上树梢眺望田野,觉那一排排轰鸣着行进的耕作机器无比震撼。
他是靠读书来到的平都。毕业之后他进入了当时最火热的行业,研发智能设备手机,年轻时也算是小小挣了点钱。
然而好景不长。
脑机技术突然取得巨大突破,手机几乎是一夜之间被淘汰。
裁员两个字在三十五岁之前到来,正正好砸在他脑门上。
失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提前到来,而他却没有其他的技能。
生存忽然成了最大的难题。他发现自己无法在这座名为平都的超级城市里活下去。
他无比怀恋那片黑土地,可他不能回去。他是家乡的骄傲,家乡举力将他托举出来,尽了全力把他送到了平都。乡亲们为他穿上了长衫,他没有办法脱下来。乡亲们期盼着,期盼着,他无法直面他们的期盼,更无法想象他们的失望。
于是,他变得浑浑噩噩。
他从二环搬家到了凶险外,再一路往外搬,直到最后的茅野院。
几乎算是郊区,进城需要三小时地铁。茅野院全是出租屋,空气里飘着各地的方言。这里脏乱、落后,却让王大通莫名地产生了些许归属感。
这是外乡人的聚居地,这里才是王大通应该存在的地方。他不属于平都的市中心,他是这群他乡人里最普通的一员。
他忘记了大学生三个字,时而打点散工,时而无所事事四处瞎混。渐渐地,农民工三个字成了他的身份。
他结识了几个兄弟,染上了缭绕的烟,戒不了氤氲的酒。
不再仰望高耸的玻璃大厦,他沉醉于地上的泥泞。
不再注视光洁的镜面,他忽视了不堪的外貌。
可是,可是,
与所谓的兄弟纵情豪饮的那些午夜,
当他在一次次催吐里翻江倒海时,
又为什么觉得麻木的灵魂深处,
似乎在哭泣?
不甘,
不甘,
他捂住心口。感受着这股感受,名为不甘的感受。
就在这时,一款游戏横空出世。
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名不见经传的小游戏。
可他偶然进入了一次之后,便无比肯定地下了结论:这游戏必火。
一定会火,绝对会火。
他很幸运,在这游戏还没被公众发现时率先发掘到了它。希望的火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他要利用这个游戏狠狠赚一笔。
他想要返乡,他想要大干一笔!他想要拿到回乡的返程票!
乌壤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耕地机器的轰鸣声是那片欣欣向荣土地上的蝉鸣。
怀念压垮了他的心,乌黑的土地是他愈发强烈的执念。
他飞速注册了社媒账号,专门做《人类世》相关的资讯。
一开始并不火,他并不急。因为他依托于人类世,人类世还没有被世人发掘,他自然也还没有被人们发掘。
他耐心地等着,耐心地等着,等着,等着。
人类世果然如他预料得一样,火了,爆火,火遍全球。好似干燥秋日里的一把火,只需要一缕微风,就急速燃了整片草原,势不可挡。
然而,然而,
他并没有火起来。
人类世博主遍地而起,后来居上。他们乘着风高高直上,颇有平步青云之感。而王大通则淹没在了这场欣欣向荣的洪流里。
数据焦虑逐渐萌芽,直至熊熊燃烧。
他发疯似的琢磨如何吸引流量。
科普游戏玩法、道具、探索游戏世界……这些内容有的是人在做。
他要找突破口。
突破口……
有什么没有人做的内容……有什么人类世独特的地方还没有被人发现……
他的头脑里早没了底线二字,只剩下了枯槁的两个字:想火。
想火,他想火。
有了!
人类世最大的特点——自由度高!与之相符的,它的身份选项特别多!
他要做角色身份的科普!
他发了疯地不断进入游戏,选择身份,游玩体验,接着自鲨,再进入,再选择,再体验,再自鲨……
终于,流量看见了他。
但还不够,还不够!
一次次自鲨,一次次醒来,一次次打开社媒编辑文案,一次次发布。
粉丝数量一点点上涨,现实与游戏一点点模糊。
他昏沉沉的头脑早已不再思考,徒余执念支撑着他不断进入游戏。
他笑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他害怕。
他在笑。
他听见了。
他说,我看见你了。
他是谁?
他在笑。
笑什么?
为什么要笑?
他把枪口抵住太阳穴。
他说,你真是疯了。
他是谁?他惊恐地想,四顾,却没有人。
他就是他,他自己?他在自言自语?
他在笑。
握枪的手战栗着,几乎拿不住手枪。
几度放下又举起来,他深吸气,闭上眼。
浑身都在战栗。
他害怕。
害怕得不得了。不论自鲨多少次,他都害怕得不得了。
但是,但是,
他想火。
扣下了扳机。
他面朝下趴在黑土地上。
他睁眼,爬起身。
头脑昏昏沉沉。
耕地机的轰鸣不大不小地徐徐响着,不吵不闹地充当着背景音。
大气层雾蒙蒙,阳光穿透不了,一切都在白茫茫的朦胧里。
他迟钝地记下:人类世里有一颗星球,那里遍布黑土,有蝉鸣般的机器轰鸣声。
手在身遭摸着,没有工具。
他摇晃着站起身,朝着轰鸣声的来源走去。
嗡嗡声渐大,他看见了耕地机。
好似一头几十米高的公牛,缓慢而有力地在黑土上跋涉。土地在它的刀片下粉碎,在它的身后重获新生。
他仰望着它,直至它遮蔽了天日,直至它的犁碾上他的头……
他在玉米地里睁眼,手里握住锄头形状的机器,正在打理玉米田。
玉米有三五米高,淹没了他。
他走了许久许久,走出了玉米田,发现自己原来身处太空之下,头顶并没有天空,而是漆黑宇宙与无数星辰。
侧面写着【新纪元集团】大字的钛钢飞船驶来,运走他收割下来的玉米。
他记下:人类世里有高大的玉米田。有一种人,在宇宙尽头种着玉米。他们叫作…星际农夫……或者,农民工。
他往前直直倒下,脑袋重重撞上锄头……
他在笑。
嘴角压不住,不受控制,几乎咧到耳根。他觉得要是有镜子,自己一定长得像电影里的小丑。
他到底是在笑,还是在哭?
他走下星舰,在保镖的拥护下走进办公室。
四壁均是超高水准的科技设备。
他记下:星际世界仍然有智能设备的研发人员,不过都被新纪元集团垄断了。
他趁着保镖不注意,拔枪抵住下巴,扣动扳机……
他在给客户安装义体。他在笑,客户问他你丫的笑毛线?
他一刀切断了客户的动脉,慢条斯理给客户做完了手术。
他记下:人类世有义体医生,无牌经营,风险与收益齐高。
他推倒立式无影灯,砸扁了自己……
他四肢都是义体,他在奔跑。
这是竞技场,他在比赛。
他折断了对手刺过来的金属手臂,让另一个对手肝脑涂地。
他冲过了终点线。
在滔天的欢呼声里,他记下:人类世也有竞技运动,无规则无保护,只要能赢,不择手段。
他被观众扔下来的钢板砸扁……
他躺在按摩椅一般的设备里,头上戴着全包的外置脑机。
脑机启动,他身处一片青草地上,有溪水在一旁潺潺流动。
“同学们,欢迎来到新纪元课堂。今天的内容是认识神经课程的导入,先修内容为神经学、脑神经学、机械学习等,请根据自身情况合理选课……”
他在青春洋溢的笑声里记下:人类世也有学校,全息的,不知道老师同学是真人还是人机。
他找不到退出的方法,被迫学了一天的课。退出脑机后,他离开摆满设备的房间,发现自己原来处在一栋大厦的顶层。
整层楼装潢轻奢,却寂静,除了他,不见其他人。
他在楼顶跃下,看见了被霓虹染亮的漆黑天空……
“人类世是绝望的吗?亲爱的,请珍惜还有‘爱’的现实世界,请在现实世界用力地活着吧。抱一抱你呀,亲爱哒:P”
黑幕,他眼前空无一物。
游戏弹出文字框,并用轻柔的声音念着,念到最后的笑颜却卡住一般,“亲爱哒哒哒哒哒哒哒哒————^^^^^^^^^^v^^^^^^^^^”
他在笑。
^v^
不是他在笑。
是他在笑。
癫狂,
撕心裂肺。
他记下,他记下,他记下。
他想火,他想火,他想火。
像个小丑。
去他的小丑,他要火!!!无论如何!不择手段!!
哈哈哈!
他在笑。
他说:我可以让你如愿。
真的吗?!
让我火!
火遍全球!
让所有人都记住我!
所有人!
我不要穿那长衫,我不要脱那长衫!
我要他们全部知道我!
记住我!!!
他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