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菁径直回到吧台前。
“还要喝点什么吗,小姐?”
杰克晃着摇酒壶问道。
万菁把手肘放在吧台上:“沙暴多久能停?”
“难说。我只见过它变小,还从没见过它停下。”
万菁思忖着,点头:“好,谢谢。”
便再次转身离开酒馆。
众人看着她进来,问了一句话,又目送她出去。
诶,大佬做什么都肯定有深意。
万菁走回沙暴里。
她只是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脑袋卡壳了,有酒馆的导航就够了。
在外面瞎走迷路了也不怕,总能回避难所就行。
匕首和激光枪没了,右边枪袋里还有超弦手枪。
她先按着记忆,找到了自己的飞船。
它已经被风沙掩埋了一半。
万菁在附近转了转,找到了塌了一半的屋子——其实是高楼的顶楼,现在只有一两层露出沙面,看着却像平房。
她进飞船去,把它开到那处楼房里。又拿了几管营养液,再跳下去,落在松软的沙土上。
这破损的楼房不能完全阻挡风沙,至少能减缓些被掩埋的进度,且能当作个地标。
万菁在心里牢牢记住飞船的位置:酒馆往西偏南35度,三千米。
她不是记住楼房的样子,而是精确的位置。因为楼房极可能会被掩埋,或者沙土在风的作用下变了形貌,便认不出来了。
咳,东青作为湮灭执行官却找不到湮灭位置……
不,风沙这般大,本来也不好找。
那么湮灭该有导航才是。
默念:“神俊最属海东青。”
她在湮灭的界面里找了找,没找到。
应该说,湮灭的界面极其简洁,只有加密通讯目录与文件目录。
找不到便索性不找了。
万菁关了界面,一路往东走。
说是往东走,其实也只是她感觉在往东,因为能见度极低,又没有任何系统能指引。
但她的直觉通常很准。
在喧闹的风声里跋涉了不知多久,万菁忽然看见前方两点钟方向有黑影,是人影。
右手覆在枪袋上,她就要往左走去,避开那人。
却看见那人影蹲下了。
她顿住脚,走上前去。
近到身旁,才看清是个衣衫褴褛的女子。
没有作战服的防护,其他人只能以肉身硬抗沙砾的侵袭。
那女子蹲下身,抱住一个孩子,取下自己灰色的头巾,给那孩子裹着头,保护住他的脸。
自己再禁闭双眼,弯身,尽力把孩子整个罩住。
万菁本只是好奇那人影蹲下做什么,以为她要从沙漠里挖什么东西。
看见不是,便应该抬脚离开的。
可她不知为何,却停在了那女子身后不远处。
道不明白缘由地,她轻轻开口:
“你们要去哪里?”
那女子吓了一跳,才发现身后还有人。
她抬手挡在眼前,勉强睁眼看过来,看清万菁的服饰,更惊。
抱紧怀里的孩子,不是是不是风大的缘故,她的声音都在颤抖。
“别过来,求您了大人,我们只是路过……”
万菁慢吞吞记起来,自己是个会执行食腐任务残杀贫民的清道夫。
她后退一步,打算转身离开。
却自女子的臂弯里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眸。
她微微一愣。
她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眼眸了。
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
那孩子在母亲的臂弯里偷偷看向万菁。
并不恐惧,而是天真。
可能他还没有学会惧怕为何物。
万菁默了片刻,抬脚走到女子身旁。
她害怕得颤抖不已,却将孩子抱得更紧,仰头,在风沙肆虐里,瞪着万菁。
眼里竟是惧怕与勇敢并存。
万菁抬手到身侧,解开了作战背心,腰带留下,将背心给那女子披上。
女子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看见她的手臂靠近,低头紧抱孩子。
风沙似乎忽然远去了。
她吃惊,睁开眼,真的看见风沙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她身遭十厘米开外。
“你们要去哪里?”
冷淡的声音传来。
她仰头,对上被手遮掩着的一双眼眸。
出乎她的意料,这清道夫竟是个年轻女孩。
一身全黑,衬得她高而有些瘦。衣袖下露出的胳膊上满是干涸的血痂。
“回家。”
女子哑声说,她的嗓子因为缺水而干哑。
“认得路吗?”
“认得。”
“作为报答,”那女孩指指披在她背上的黑色背心,“给我带路。”
闻言,女子沉默了。
女孩又道:“别误会,我刚被开除了,险险捡了条命回来,不会轻易杀人。”
语气依旧漠然。
女子咬紧干裂的嘴唇,思索良久,最后看了看身上的黑色背心,点头:“好。”
她抱着孩子站起身,又道:“我选择相信你,你如果到了那里滥杀无辜,我…也阻止不了你。但我觉得你还有一丝良知在,不要让它……消失。”
万菁神色淡然,看着她,没有回话,也没有点头。
女子往前走去。
万菁跟着她身后不远。
女子一直很警惕万菁,不让孩子看她,也极力放着万菁看见孩子。
万菁是无所谓的。
事实上,她现在的心思都在风沙上面。
沙砾密集打在皮肤上,钻进衣服里,打在脸上,生疼。
她像淹没在尘土里,呼吸困难,张嘴又会吃进一嘴的沙子。
一路上,她们没有再说话。
在风沙里跋涉格外得慢,也不清楚时间流逝。
万菁偶尔能瞥见那孩子偷看她的双眸。
思绪一下子被扯远。
她记得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眼眸,是八岁的时候。
八岁的她在拿撕成条状的纸巾缠绕手掌与手指,遮盖指关节上的青紫。因为被老师看见的话,就知道她又打架了,会挨罚的。
视线里忽然伸过来一手,递给她一颗色彩鲜艳的糖果。
她抬眸,对上一双清澈的眼眸。
“姐姐,吃颗糖就不疼啦。”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小言。
童年的记忆是灰色的,小言带着色彩毫无征兆闯入了她的生活。
“爸爸妈妈说的,小孩子就应该喜欢吃糖的。喏,姐姐,你也吃。”
她头一回知道,孩子原来是可以有“爸爸妈妈”的。
“到了。”
女子抱着孩子停下。
万菁回神。
面前是座沙丘,几十米高。
女子把黑色背心还给她:“谢谢你,就此别过。”
孩子的一双大眼始终望着万菁,看见她身手接过背心,露出笑颜来,随即被他母亲按下头去。
女子抱着他转身,走向沙丘。
沙丘似乎感应到他们,有一道蓝光迅速扫描过,沙土便分开,露出一个电梯。
铁门打开,母子走进去,铁门合拢,沙丘便立即复原。
万菁觉得心里发堵,但她明明用了复生剂,身体不应该有任何异样才是。
这……
就是情绪吗……
她提着背心,却始终没有把它穿上,风沙在身边肆虐。
张旷那事……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出手了?
不应该的。这么做对她有何益处?倒是极可能在玩家间引起争议,于她百害无一利。
她为什么会冲动?
“游戏就是拿来宣泄的啊啊啊啊!我的痛苦你们不懂!你们根本不懂!别装得道貌岸然的样子,你们有什么资格来管我?!”
张旷说的没错,这是游戏,而且还有专门的玩家避难所。玩家再道德沦丧,也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为什么要管闲事……好似被一个垃圾的言论轻易激怒的……蠢货?
但心口这滚烫的、突兀的堵塞感,又是如此难以忍受。
“情绪……”低声喃喃念出这个词。
她仰头望着高耸的沙丘。
沙砾击打着她,尘土淹没天地,风在嘶吼呼啸。
叶杰没有腰带的作战服、
晏筝烈火焚身的残像、
商会高层的冷漠算计、
酒馆里的挑衅与混乱、
地底归家者的警惕、
以及
孩子眼眸中折射出的,她自己久远的光……
一块块,
似破碎的拼图。
回家。
她们都说回家。
家,
到底在何方?
万菁忽然意识到,
小言离开了,她的现实,
再无归处。
缓缓穿上背心。
她抬脚往沙丘缓慢迈步。
走到女子刚才的位置。
蓝色光线极快扫过。
沙丘竟顺利分开,露出电梯。
叮的一声,铁门滑开。
万菁走进去,铁门合拢,将风沙与昏暗的漠黄格挡在外。
头顶是明亮光线,四周是金属墙壁。
“欢迎回家,东青大人。”
机械感的声音响起。
电梯往下运行。
金属墙壁伸出手,递给她一个全黑的面具,弯钩鹰嘴,线条白眼。
万菁接过,扣在脸上,面具便自动延展,包裹她整个头部。
“东青大人,您最好换一身装束,这身衣服太具标识性,您的潜伏身份需要保密。”
墙壁又捧着托盘,递给她一件红黑相间的大袍。
万菁“嗯”了声,把袍子披上,遮挡住自己的作战服。
电梯下行许久许久,终于叮了一声,停止,打开铁门。
闯入眼帘的,
是一座一望无际的地下都市。
紫色、绿色、蓝色,各种色彩的霓虹灯变幻辉映。
走出电梯。
面前是玻璃大厦丛林,一栋高于一栋。
头顶是镜像般倒垂在天空——或者说,岩壁下的玻璃丛林。
这座都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地面,向上,一部分在天花板,向下。
飞车们在丛林里穿行。
无声,却喧闹。
“大人。”
沙哑的声音。
万菁扭头,是带着乌鸦面具的男子。
渡鸦。那个带她加入湮灭覆面会议的执行官。
他略略欠身:“赤知道您回来了,请随我来。”
万菁颔首。
渡鸦转身,带她到不远处路边停靠的一辆全黑汽车前。
有两人立在车前,抱着步枪,见他们过来,一齐喊道:“东青大人,渡鸦大人!”
万菁没说话,渡鸦朝他们点头,他们便侧身。
车门往上方悬浮打开。
万菁坐进后排。
渡鸦坐在她旁边。
那两人则一个坐驾驶座,一个坐副驾。
车门徐徐关闭。
汽车起飞。
“赤还没给您通讯,他正在开会。”
万菁望着窗外,无言。